“我们的人生不可选择地落在某一个时空,这件事决定了很多后面的事。这既是你的命定的礼物,也是你的局限,旅行就是要挣脱这种局限。”
身兼多种身份的台湾资深文化人詹宏志(用现在的流行说法是“斜杠中年”)认为,旅行的意义就在于对“非我”的世界的接触,其中充满了对自身的存在的不满足:我想要得更多,不止一种人生;我还想了解别人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我们知道了全世界,旅行就应该终止了,因为那时就没有身份和空间替代的需求了。”
无论如何,在人类真正认识全世界之前,旅行还是会进行下去。像科幻小说那样往脑内植入芯片,便可拥有每一个角落的所有信息的企望,暂时也没那么容易实现。所以詹宏志旅行几十年,始终还在努力“纠缠当地”,理解他者。相比出发的次数,他去过的地方算是少的,日本可能去了超过100次,英国超过30次,但威尔士还没去过,欧洲大陆也没有走遍。“只要对他者的了解无穷尽,旅行就不会停。”
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旅行的目的地?又如何决定那条从这里到那里的旅行路线?
和很多“书虫”一样,詹宏志的旅行目的地大部分来自阅读经验:他会被杰克·伦敦笔下的流浪淘金者激起对阿拉斯加的浪漫想象,甚至还会因为在东京买到一本《京都美食:目前受欢迎的好吃店》而将再访日本的目的地定在京都。而他会去非洲的维多利亚大瀑布,自然是因为传教士探险家利文斯顿(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坐在瀑布津巴布韦这一侧‘维多利亚瀑布旅馆’的酒吧里,点一杯叫做‘我推测’(I presume)的鸡尾酒,心里感到激动与满足,觉得历史与自己相会。”詹宏志在新著《旅行与读书》自序《旅行的意义》中这样写道,还自嘲这种行为是“十足的书呆子气味”。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利文斯顿在非洲一度下落不明,《纽约先驱报》记者兼探险家亨利·莫顿·斯坦利受命深入非洲寻找他。1871年,斯坦利终于在今日坦桑尼亚的乌吉吉找到利文斯顿,并说出那句著名的话:“是利文斯顿医生吗?我斗胆猜测……”(Dr.Livingstone?I presume…)这是旅行与探险史上一个令人难忘的场面和对白,因此,作为书呆子的詹宏志不可能不对这杯名为“我推测”的鸡尾酒感到激动。
有一次在美国加州,他与太太王宣一决定不走高速公路,而是沿着海岸1号公路开车向北,一路自驾到西雅图。他们开过因自然主义者约翰·缪尔的推动而被保护下来的红木林,开过希区柯克拍《鸟》的外景地,走走停停,三天还没离开加州。
第四天,詹宏志觉得继续下去耗时太长,便改走5号高速公路,只用了一天就回到了接近旧金山的地方。途中,他看到一块标有Silverado Trail字样的路牌,那是罗伯特·路易·史蒂文森曾经流浪的地方。史蒂文森年轻时在法国旅行,认识了一个美国家庭,包括先生、太太和小孩。他爱上了这家的太太,日思夜想,最后来到Silverado Trail沿线,在这个美国家庭附近住下来,苦等、追求。那时候他还没出名,很穷,又患上了肺结核,几乎死在美国。后来那位商人之妇被他打动,离了婚带着孩子搬来和他一起生活。健康状况好转后,史蒂文森回到苏格兰,写出了著名的《金银岛》。
Silverado Trail位于纳帕山谷西侧,它的中段有一个叫做圣海伦娜的城市。詹宏志在城里看到很多与史蒂文森有关的旧迹,“和你喜欢的作家产生亲密的联系,是很迷人的经验”。他还在一家旧书店买到了他寻觅已久的一本19世纪末的推理小说,安娜·凯瑟琳·格林的《利文沃兹案》(The Leavenworth Case)。他曾经请英国旧书店帮忙寻找,找到的一本初版要400镑,他没舍得买。而那天在圣海伦娜的一间旧书店,詹宏志一进门就觉得架上好像有什么,走近看,正是Dover出版社出版的《利文沃兹案》,定价才2.5美金。冥冥之中,是他心仪的作家将他带向了心仪的书。
詹宏志对所有既定观光行程与特定地标都有恐惧感,总觉得人生片段变成了某种铸模浇灌,“旅行里让我留下深刻印记的经验往往发生在最无目的的时候与场所”。
尽管有多本旅行指南相互参照,身临其境的体验大部分与文字描述大不相同,而且天气的不确定性还会时不时给旅人带来惊喜或惊吓。最令詹宏志记忆犹新的惊吓发生在瑞士因特拉肯,因为旅行指南暗示只游览少女峰的旅客并非真正的“行家”,而“临近的山丘与溪谷”里有一条绝佳的6小时徒步路线。于是,在没有详细信息的情况下,詹宏志穿着短袖、便鞋就贸贸然上路了,结果等待他的是走不完的雪坡和落崖,差点“命丧异乡”。后来,他看到一位澳大利亚青年在台湾自助旅行时失踪的消息,那位青年和他用的正是同一本过时的旅行指南。
而在纳米比亚,难得的好运气则让詹宏志看到了旅行书上从未写到的胜景。
西非海岸有大片古老的沙漠。“我读过很多关于纳米比亚的书,知道它是沙漠,19世纪是德国殖民地,有很好的德国啤酒,居民会讲德文,”詹宏志说,“但真的去到那里,发现差别很大。”那里的沙漠绵延大概900公里,沙子不是流动的,因为年代久远,都定型了。坐小飞机低空飞过,会发现沙漠里的植物排成一条蜿蜒的曲线,那是由于地下有河流,通过树的分布,可以清楚地知道沙漠地下水的走向。而且,在空中往下看,沙漠是五颜六色的。沙由石头风化而来,内含矿物质,那是矿物质在阳光下显露的色彩。
詹宏志在沙漠的北、中、南部分别露营,要离开南部营地的那天早上,突然下雨了。那个区域一年的雨量不到100毫米,但那天不到一小时就下了差不多20毫米,沙漠瞬间变成了绿色,小花也开了。沙变软了,小飞机无法起飞,一行人只能等待。“这时你会知道,其实沙漠里都是枯黄的草,它们并没有死,只是等待苏醒。黄色的沙漠变成了绿色的草原,这个景观太惊人了,太难遇到,书里不可能写。”
詹宏志旅行的时候喜欢“骚扰”别人,包括酒店和餐厅的服务员、路上的陌生人,等等。“我知道我是他者,但我有短暂变成当地人的企图,那个企图可以让我暂时变成‘非我’。我希望能坐在他们的餐桌上吃他们的食物,不管看不看得懂也拿起他们的报纸,我是很有意识在做这个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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