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下旬的一天,李晓景照例对着名单的联系人准备上门探访。他是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心理援助的志愿者,已经在这儿呆了2年。我们采访他的那天上午,北川的温度已经达到30多度,街道上也没有多少人,就连办公地点附近的游泳池空空荡荡。
李晓景和同事的办公室在北川新县城的尔玛小区——这是北川新县城第一批入住居民的小区,几千人住在这儿,大部分都是地震中的幸存者。几乎每个住户都有直系亲属遇难,或是身体伤害——在这个小区,可以轻易看到那些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尔玛小区的附近,有一大批新建筑,财大气粗的山东把这个新县城打造得干净而得体。地震已经过去3年了,这座城市已慢慢走上正轨。曾经引人注目的志愿者开始淡出这座城市,但对李晓景而言,3年只是很短的节点。未来,他们要在这座注定被慢慢遗忘的城市继续开展工作。按照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付春胜的观点,修复这座城市的心理创伤,要20年时间。
志愿者还能做什么?
李晓景毕业于绵阳的西南科技大学,地震那年,作为学校第一批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很快就到了北川做志愿者。他说,一方面因为是绵阳人,觉得对自己有这个义务;另一方面,他想知道自己的专业在现实中的表现如何。一开始的现实让人他失望。因为此前志愿者素质表现不一,不少北川人被搅得心烦意乱,一看到“穿这样衣服的人”,就不想说话。有人愿意和他们聊,但有要求——“什么都可以聊,就不用跟我聊地震”。
这帮年轻人热情,也有专业技能,当然更不缺耐性,但出现这样的情况的确让他们有些棘手。李晓景的师弟周驭让今年22岁,在学校已有心理支援的经验,但大学里的人“情况都大同小异”,不像这边复杂,他说:“在这边,很多不经意言语就会刺激到他们。”李晓景和周驭让不得不学会让自己更加察言观色,唯有如此,才能让对话继续。在他们的探访中,话题都集中在当下生活中,因为回到现实,才能让他们淡忘过去的痛苦。
不过,心理支援能起到多大作用,志愿者心里都有数。李晓景说,震后三年,有些人改变很大,已经能很好地生活,但是有些人的创伤大概是无法修复的,总之,“该过去的过去,该压抑的压抑”。李晓景接触过一个人,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什么都不干,只是反复把家里各种东西打理得一尘不染。小朋友的情况相对好些。他们处在人格养成期,志愿者的话很容易被听进去。周驭让年纪不大,小朋友和他接触时没压力,就被当成了大哥哥。
在所有的志愿者当中,杨建芬是个特例,因为她本身是地震的受害者。5.12的时候,因为上高一的女儿遇难,她瞬间失控,接下来的12天时间里,她没怎么吃东西,饿了就喝一点水。她和其他幸存者转移到绵阳的九洲体育馆,在那里一直待到7月份。在体育馆里,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志愿者,打扫卫生,给1400多人做饭。有人看她精神不太好,便介绍心理医生给她认识,他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才同意和别人见面。这个心理医生是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的心理咨询师傅春胜。
杨建芬一直说傅春胜是自己的“恩人”,他们怎么沟通,别人不得而知,但杨建芬的确变得更加乐观了。后来,傅春胜让杨建芬到自己负责的心理工作站当志愿者,她便一直干到现在。作为“金色阳光工程”的一部分,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在绵阳北川的心理援助站拥有各类专家,但杨建芬有自己的优势,她40多岁,又是当地人,加上自己身上的故事,总是比那些小年轻更容易得到信任。
对于杨建芬来说,志愿者的工作,可能是重构生活的一部分。但对于李晓景和周驭让而言,志愿者的生活有另一重含义,他们不约而同用“发现自己”来形容。他们都是20出头的小伙子,涉世未深,通过和特殊陌生人的接触,他们都更加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该干什么样的工作。这些经历,让他们重新思考自己与自己、自己与这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在以前,这些大概都是被他们容易忽略的东西。
重建社区
都江堰的灾难没有那么重,但是那些居住在山区里的人,房屋差不多都成了危房。上海的援建者在这里修了新房,那些失去房屋和土地的村民便搬到了这里。生活方式全变了。以前他们散居在各处,多数以种田为生,现在搬到新城,住在小区里,谋生方式变成了打工。老年人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嚷嚷着想过以前的生活,年轻人倒没什么意见,可是一下子“洗脚上田”,还是有些不适应。于是,指导这些人怎么过社区生活,成为一些人的工作。
23岁的李祖洵,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今年年初来到都江堰的壹街区,负责这里的阳光社区中心。李祖洵所在的组织是恩派(NPI)公益发展中心,一家公益支持性组织集合体,在上海以运营社区服务中心而闻名,由于表现不错,上海市政府购买了他们的服务。伴随上海援建都江堰,恩派也进入这里。不过,当地政府没有那么多钱购买服务,他们的资源来自诺基亚。2010年,诺基亚在四川和陕西、甘肃等地震灾区发起旨在提供灾后心理治疗服务的“金色阳光工程”,诺基亚希望通过基于移动方案的心理测评与自助服务系统,整合全方位的心理服务社会网络资源。和恩派合作的阳光社区中心,正是这项工程的一部分。
李祖洵说,那些居民愿意或者不愿意,都要进入这个社区,适应这种生活,“我们能做的,是辅助他们更好、更快地进入这个社区”。由于此前一直在农村生活,居民不知道社区服务中心有什么用。李祖洵和他的同事宣传了一阵子之后,居民才知道那儿的好处。
李祖洵带我们去的社区服务中心在金江小区,当地政府提供了3层小楼给服务中心,因而设施相当完善。恩派招募了几个公益组织来到这儿,开展各种专业服务,既有面向中年人和小孩的,也有面向地震创伤者的。因此,社区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可以找到与自己相关的服务。
39岁的郑春桃经常来到这儿,和村民一起参加服务中心组织的广场舞。,她更多和儿子来这里参加亲子教育的课程。她觉得这儿的好处,是给了儿子一个看书和嬉戏的空间。
李祖洵也觉得,这儿给了居民一个真正的公共空间。某种程度上,活动中心就像是个媒介,居民因为这儿的活动而相互建立起某种良性的关系,这在他们以往的生活中难以实现。李祖洵希望这种关系不会因恩派的离开而消失,所以他的同事一直努力培训那些招募进来的组织,让它们具备更高的募款能力和组织能力,使得其以后可以更好地工作。另一方面,李祖洵也希望,居民在阳光服务中心的引导下,能让现在的生活成为常态。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社区。
为什么要拍电影?
一块面积达到几十平方米的展板,上面贴着一张电影的海报,名为《吴世成的第三只眼》。展板前面的广场上,有一千多人,都是当地的村民。广场上铺着红地毯,电影中的主角将通过红地毯走上台和村民打招呼。8月28日,当《吴世成的第三只眼》在什邡县师古镇共和村首映时,那些一直参与电影的村民,终于看到了自己为之忙碌几个月的电影在大银幕上是何种效果。
这部电影只有35分钟,但制作起来不容易。负责这个项目的人是22岁的成都姑娘杜灿灿,她是爱有戏社区文化发展中心的员工。杜灿灿在共和村的工作,也属于“金色阳光工程”的一部分。4月初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情是寻找当地的文化人——她将村里的文化人集中起来,让他们讨论电影的主题。杜灿灿说:“电影故事什么的,都是村民自己决定的,因为村民自己知道怎么做是好的,我们不会下结论。”
村民们决定在电影中讲一个类似于“浪子回头”的故事:一个名为吴世成的人,好吃懒做,一事无成,就连老婆孩子也被他气走回娘家。最后,他通过摄影这个爱好寻找到生活的力量,并最终成功的举办了摄影展。具体而言,这个故事并不太新鲜,但它的确对当地的村民有感召力。5月8日,这部电影开机,5天之后,拍摄结束,进入后期制作。
杜灿灿所在的爱有戏一直在村民的后面负责各种技术支持工作:把村民所提出的故事,变成真正的剧本,以方便拍摄;给村民进行参与式戏剧的培训,让他们明白如何演戏;当然,更重要的是提供各种器材给村民,让他们使用。这个过程中,爱有戏花费了4万元左右。
以这样的方式制作一部电影,对村民而言意味着什么?杜灿灿说:“演戏是能释放人的内心想象力的,他们能在其中找到自我表达的方式”。另外一方面则是参与的乐趣,能进入电影拍摄的过程,对很多人是新鲜的,他们能在其中发现文化产品颇具魅力的生产过程。杜灿灿觉得,对于社区而言,这种参与面极广的活动,还能够促进社区的邻里关系。村民们已经尝试到拍摄电影的乐趣。在电影首映式之后,有很多村民对杜灿灿说,下次一定要参加演员的海选,争取电影中的角色。目前,共和村的第二部电影已经准备好剧本,等待拍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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