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梵高和阿姆斯特丹的画家们”上,梵高1887年画于巴黎的《戴毡帽的自画像》最光芒四射。
生前被当作疯子的梵高,是后印象派画家,是表现主义先驱,是现代艺术的开拓者。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研究者艾斯泽·迪尔切斯认为梵高“是一个殉难者、圣徒、救赎者,他的作品宽慰着人类的心灵。如今,梵高的一生和作品只能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形容”。
从1880年献身艺术到1890年自杀身亡,梵高短暂的10年艺术生涯里,画出2000余幅作品,其中1885年到1889年就画出35幅自画像。《戴毡帽的自画像》是梵高最有意义的自画像,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馆长塔克·蒂比斯说:“当时巴黎的画风流行颜色鲜亮,在巴黎待了一年后,弟弟提奥卖不出颜色灰暗的画就问他:你不能画一些颜色鲜艳的,好卖的画吗?这幅自画像是梵高采用鲜亮颜色画出的第一幅。”那时梵高的艺术正处于上升期,从他的红胡子和生动的绿眼睛中,仿佛能窥见这位苦行僧的内心和他一个人战斗的人生。
生活在低处,灵魂在高处
1853年3月30日,梵高在荷兰南部布拉班的小村庄出生时,父母结婚已两年。他的出生带给父母慰藉,他被取名文森特,一年前死于难产的哥哥也叫文森特。从拍于1866年的照片看,梵高13岁时是个忧郁的少年。梵高家族在荷兰很有名,他的三个叔叔都是画商,控制着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画店古皮尔画廊一半以上股权。16岁,他就到古皮尔画廊海牙分店工作。“1873年至1876年间,他轮流在伦敦和巴黎的分画廊担任助理,这段经历使他萌发了对艺术的热爱。”艾斯泽说。
在伦敦,他爱上房东的女儿、已订婚的厄休拉。这场失败的初恋让他抑郁不堪,从而被炒鱿鱼。因父亲是牧师,梵高决定子继父业。他先在布鲁塞尔附近的福音学校学习,“1878年,靠父亲的引荐他成为波里那日一个贫穷煤矿区的传道者。梵高在传递福音方面对穷人投入了过多精力,甚至达到了强迫症的程度。他把基督作为自己整个生命的榜样,因此放弃自己所有的财产,整天穿着破衣烂衫,睡在地板上。由于行为过于偏激,他最终被当地人赶走了。”艾斯泽说。
但正是在那里,梵高目睹了低层人的劳作。1880年,27岁的他决定成为为上帝和人类服务的艺术家,塔克说“他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艾斯泽说:“梵高把米勒作为自己的精神领袖,追随他的脚步,决定成为一名农民画家。”法国艺术家米勒把农民画成阶级英雄,梵高也深入织布工、农夫、渔夫等底层人中,画《掘地者》、《吃土豆者》、《运炭船和两个人》及织布工系列等。这些画大量用褐色,这种褐颜料仿佛从农民耕种的土地中提取而来。梵高想达到的画面效果是“一个真正的满是泥土的土豆,带皮的,当然”。
这种色彩和主题很难被生活在城市的买家接受。“梵高写信给他的弟弟大嚷大叫,他责备自己的弟弟没有尽全力地出售他送去的画作。然而提奥指出,这些都与梵高的画面色彩有关。”艾斯泽说,与在古皮尔公司出售的其他法国新艺术绘画相比,他的画太过黑暗和阴沉,这件事激发梵高去现代艺术的发源地:巴黎。
“对艺术的爱让我失去了真爱”
“如果我没有去巴黎,之后我将不会变得更好,为了能赚到更多的钱,我不得不做一些事情了。”梵高1886年2月给提奥发了封简信后,匆匆赴巴黎。他和提奥住在蒙马特街,那里有聚集了许多画家与作家的红磨坊舞厅、黑猫餐厅和长鼓咖啡馆。
梵高进了柯尔蒙画室学人物画,塔克说:“他在巴黎遇到莫奈等很多著名画家,非常欣赏他们的作品。”他还和高更相遇,一见如故。艾斯泽说:“梵高也经常光顾长鼓咖啡馆,他用自己的画换取食物。有时他也展示自己所作的肖像画,如《阿戈斯蒂娜·塞加托丽在长鼓咖啡馆》。梵高曾与这位大他12岁的美丽妇人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咖啡馆主人阿戈斯蒂娜红发高耸,一边吸烟一边喝啤酒。高更回忆过“梵高疯狂地爱着阿戈斯蒂娜”。但他们的关系只从1886年12月持续到1887年5月。
“阿戈斯蒂娜的生意破产后他们的争吵接踵而至,梵高所有挂在咖啡馆里的画都被债权人所没收。梵高愤怒地要求返还他的作品,甚至大声斥责那里的服务员,但都无济于事。”艾斯泽说。那年7月,梵高写信给在荷兰向乔·邦格求婚的提奥:“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对婚姻对孩子的渴望,我经常变得很忧郁,在35岁这个年龄,我应该有一些不同的感受。有时我责怪这该死的绘画……对艺术的爱让我失去了真爱。”
阿戈斯蒂娜之前,梵高人生中的几段情也都是悲剧。伦敦初恋失败,他又灾难性地迷恋上丧偶不久的表妹简·沃斯。这场疯子般的单恋,让亲戚厌恶,让父母疏远。接着去海牙学画时,他又和妓女西恩同居,养活她和孩子,并差点就要同她结婚。
幸好还有对艺术的爱,在巴黎,梵高真正找到了自己的风格:极度鲜艳明亮的色彩和节奏感十足的笔触,也是在巴黎,梵高希望成为肖像画家。塔克说:“梵高认为画的最高境界是画肖像,但当时没人愿意成为他的模特。他是历史上最知名的艺术家之一,可也是历史上非常难打交道的人之一,简直就是拿他没办法。”艾斯泽补充道:“即使是他的朋友和家人都不愿意当他的模特。”塔克说最后只剩下梵高自己当模特。
了解自己很难,画自己更难
梵高曾说:“人们说了解自己是非常困难的,我想说的是同样困难的是画自己。”就像《梵高传》的作者、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所说:“梵高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孤独到在画架旁支镜子,将自己画在廉价的小纸板上,画在已用过的画布后,甚至直接覆盖在画过的画上。他1886年画的自画像仍是深褐色,像是向荷兰同胞、17世纪大画家伦勃朗致敬。伦勃朗常将自己画成普通市民、绅士、花花公子、哲学家、预言家或圣人。梵高在自画像中也有着各种身份:中产阶级绅士、农民、画家、外国和尚等等。
在他众所周知的35幅自画像中,最常见的形象是中产阶级市民,这种形象出现过17次。他胡须整齐,身穿漂亮的带饰边西装,打着领结,戴着灰色毡帽,画中的他一副现代都市范儿。最典型的就是《戴毡帽的自画像》,梵高用放射状的笔触画面部,但把所有的精雕细琢都给了那双绿眼睛,清冷犀利的眼神仿佛要刺穿一切。梵高说:“我喜欢画人的眼睛胜过那些教堂,在眼睛的深处藏着一种无论多么感人,多么肃穆的教堂都没有的东西。我关心人的灵魂而不是结构……”
塔克说:“他用的蓝绿色,非常具有印象主义绘画的风格。这幅画特别之处是他希望展现他是一名非常正常的城市男性,你可以看到他穿着打扮特别时尚,还戴了一顶帽子,很绅士的样子。当然,他不是绅士。他看上去很不舒服,他希望得到自由。”
当然,把自己画得像绅士是他对自身社会地位的追求,希望得到承认。塔克说:“他非常愿意参加派对,非常喜欢喝酒。”艾斯泽说在画家劳特累克家,梵高出席每周一次的聚会,“根据画家苏珊娜·法拉登的回忆,梵高总是会带着自己最近完成的一部作品,把它放在一个明亮的角落,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讨论,不幸的是这种情况却从未发生。厌倦了等待的梵高会突然离开,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然后一个星期后再重新返回,重复他的这一策略”。
《画架前的自画像》是他在巴黎画的最后一幅,也是最大的自画像。从1887年12月画到1888年2月,这一次,梵高把自己画成正在工作的画家,手持画笔和调色板。这是画家自画像的传统格式,容易让人想起卢浮宫中伦勃朗的《画家在画架前的自画像》和塞尚的《手拿调色板的自画像》。这幅和梵高1886年深褐色的自画像构图相似,色彩却明亮到几乎没阴影。
艾斯泽说:“梵高对这幅自画像的描述比他所作的其他所有自画像加在一起都要长。”凡高的弟媳说这是他所有自画像中最像的一张,但梵高将之称为“死亡之脸”,并写道:“透过这张面对镜子画的自画像我得到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概念:桃灰色的脸上长着一双绿眼,死灰的头发,额前与嘴周满是皱纹,呆僵木讷,非常红的胡子,被忽略而且充满哀伤。”
“悲伤将永恒”
塔克说:“梵高因和弟弟吵架,离开了巴黎。”1888年2月19日,梵高登上去法国南部小镇阿尔的火车时,“非常非常沮丧,很不舒服,几乎像是一个酒鬼”。但阿尔的明媚阳光抚慰了他,他每日作画,才能完全显露,画了《向日葵》系列,也不间断地画着自画像。也许正是在阿尔,他开始正视自己的潦倒和底层的社会身份,有意把自己画成工匠、工人或农民,随意戴宽边草帽,穿无领衬或罩衫。
在阿尔,梵高还热切希望建立艺术家团体“南方画室”,他幻想着画家们通力合作,切磋技法。梵高认为高更是理想的领头人,力邀高更加入。但自负傲慢的高更一直推迟他的到来,直到1888年10月23日,在提奥的资助下,才终于来阿尔。
在高更动身前的10月初,梵高建议两人交换自画像,算是彼此摸底和了解。高更将自己画成“亡命之徒的脸,衣衫褴褛”。梵高在《献给高更的自画像》中把自己画成日本和尚,脸上瘦骨嶙峋,头发剃掉大半,眼神紧张地瞪着远方,向外倾斜的眼睛据说是日本和尚式的。梵高给提奥写信说:“我确信,与高更交换我的肖像画没有输给他。在给高更的回信中,我这么写道:在肖像画中扩展自己的个性,在我也是允许的。因此,我在此画中想要做的是,与其说画一张自己的自画像,倒不如说把自己作为一个印象主义者的类型来画。我把这张画理解成一个崇拜永远的佛陀的僧人肖像。”
高更和梵高两个性格古怪的人,仅相处两个月就发生了悲剧性的割耳事件。割掉左耳之后,梵高画了好几幅耳朵缠着绷带的自画像,戴着毛绒帽子的他已是一脸老相。在这幅叼着烟斗的画中,他眼角耷拉,明显落魄而憔悴,却故意通过色彩和叼烟斗的神情竭力隐藏伤痛。他画这张画使自己和提奥相信他已从伤痛中康复,“我相信这幅肖像比我的信更能清楚地告诉你我这儿发生了什么”。
1889年梵高进入圣雷米精神病院,自画像成为他最好的精神疗法。9月他画了一幅自画像后就迫不及待告诉提奥:“我希望你能看出我的面孔比过去平静得多了,尽管在我自己看来我的神色比以前呆滞了些。”梵高将它看成自己神智正常的标志,用自画像暗示自己要恢复信心。而在另一幅画于同年的自画像中,梵高不再把目光画为模糊和迷茫的,他有意避免受伤的耳朵,让自己呈四分之三侧面,用旋动的笔触画出颤动的背景,可仍难掩面部的焦虑和悲伤。“尽管如此,梵高对提奥解释说,这幅肖像画是练习色彩的影响,而不是他内心的反映。”艾斯泽说。
1890年7月27日,37岁的梵高在田地中对着自己的腹部开了一枪,两天后去世。他最后的遗言是对弟弟提奥说的:“悲伤将永恒。”“伴随着梵高戏剧性的死亡,很快出现了大量有关他的展览、传记与出版物,梵高在一夜之间成名。” 艾斯泽说。
虽然1990年《加歇医生肖像》在纽约被日本收藏家用8250万美元拍走,1998年《没胡子的自画像》拍出7150万美元,并不及前者,但梵高为别人画的那些肖像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为自己画的那么直逼灵魂。艺术史上从没哪位艺术家能像他这样真实地将自己暴露无遗。他的自画像中,有孤独,有激情,有痛苦,有恐惧,有自我折磨、自我怀疑,还有偶尔的自信。透过它们,我们清晰地看到梵高一生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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