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是阿姆斯特丹的隐喻,象征着联结、沟通和新的机会。从15世纪起,阿姆斯特丹就是欧洲的金融中心,靠投机致富的资产阶级买出了世界上第一个艺术品市场。整个17世纪,荷兰艺术品成交量达到500万—1000万件,这就是荷兰绘画的黄金时代。在这里,艺术无所谓神圣,只要物有所值。大众眼里,出色的艺术家自然是成功的中产阶级,自然该有和其财富匹配的房产。
这在阿姆斯特丹谈何容易。阿姆斯特丹是填海造出来的城市,全靠运河调节水量,房与房之间几乎不留间隙,从1600年开始,制船业、转口贸易的繁荣和政治难民让阿姆斯特丹的人口激增。1639年,荷兰与西班牙的战争眼看要结束,新一轮经济繁荣导致房价暴涨。年轻画家伦勃朗就是在这个节点上成了房奴。
伦勃朗也是“阿漂”中的一员。他19岁就获得画师资格,很快在莱顿买了地准备盖房子,小康生活在望。1630年,24岁的伦勃朗遇到了阿姆斯特丹头号画商翰德里克·凡·乌楞伯,有点像小城程序员遇到来自北京的风投。大概两人之间进行了一番“你的梦想是什么”的交流,总之一年后伦勃朗跑去投奔乌楞伯,并挑起了乌氏画坊的大梁。接下来五年里,他相当高产,还和老板的侄女萨斯琪亚恋爱、结婚。伦勃朗最擅长的历史画和圣经故事画是最热门、最抢手的题材,订单多得画不过来,对钱途自信满满的他贷款把家安在乌楞伯家隔壁。
我拜访过犹太人宽街上这座伦勃朗故居。它完全是为艺术家设计的:宽敞的顶楼用来存放收藏,展示作品;二楼两间画室,大的画油画,小的做铜版画——他的画作成交价约等于124公斤白银,是当时画家圈里最豪的。它是伦勃朗理想生活的载体:他在楼上工作教学,学生们参与创作,一批“小伦勃朗”在成长,主顾们在楼下等着买画,厨房里飘着肉香,老婆孩子佣人嬉笑打闹,人生不能再圆满了。
当年的豪宅按照今天的眼光来看,着实局促逼仄,楼梯仅容一人。伦勃朗人生的悲剧多米诺骨牌在这里倒下第一块:孩子一个个夭折,只活下来一个儿子提图斯,太太在29岁时因肺炎去世。1643 年到1652年,伦勃朗画作数量锐减。以前有说法认为,《夜巡》被客户拒收,给伦勃朗造成事业上的打击。这个说法纯属空穴来风。画款如期支付了,画也很正常地挂出来了,伦勃朗技艺的炉火纯青任谁都无法否认。生意不好的关键是失去了太太娘家的助力。
伦勃朗没有再娶。太太把财产都留给了他,但如果他结婚,就要把这些遗产留给儿子提图斯。可是他不顾忌乌楞伯家的看法,公然和儿子的保姆——穷寡妇格特耶出双入对,还把太太的金银钻戒给了保姆。乌楞伯家看不下去,搬到市中心。伦勃朗的情商不足以支撑自己的生意。他性格冲动,不善妥协,也不愿意根据客户意见修改,订单数量一落千丈。
伦勃朗付不起房贷,陷入经济危机,所以更不能失去妻子的遗产,不能和真爱——年轻女佣翰德里克结婚。翰德里克未婚先孕,两人都被驱逐出教会。这时因为某些官司,房主要伦勃朗提前付清房款。伦勃朗手头宽裕时钱都拿去买艺术品了,但这些收藏并没拍卖出好价格,他只好宣布破产,房子也被没收。因为破产,他还失去了画师资格。幸好翰德里克能干,注册了新公司,伦勃朗作为“助手”继续画画。他在画坛的泰斗地位并未受损,佛罗伦萨的克西莫美第奇大公还特意来拜访他,并购买他的自画像一幅。当时荷兰和德国学者依然认为伦勃朗是当代最伟大的画家之一,是“我们时代的奇迹”。他也依然收到各种行会订单,直到命运给他最后致命一击。
1663年,瘟疫席卷阿姆斯特丹,不满四十的翰德里克去世。1668年,儿子提图斯也死了。伦勃朗大概忘了他还有幼女可内利娅要抚养,径自落魄下去,1669年去世的时候,连入殓的钱也没留下。教堂出资,把他当作贫民掩埋。过了二十年,无人认领的遗骸按照规矩被挖出来挫骨扬灰——女儿可内利娅在五年前已经死在爪哇,她给自己的长子取名伦勃朗,以纪念这位巴洛克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伦勃朗的投机虽然彻底失败,好在还有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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