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的系列漫画“大家都有病”,讲都市人的种种病症。但别以为只有今天的都市人才热衷于“病人和病人之间探讨病情”,只有“焦虑二人组”“OK绷人”“购物狂”才需要发药。职业病自古有之。《金瓶梅》《红楼梦》里,这样的人轮番上阵,有各种精彩表演。
《红楼梦》里,贾琏向鸳鸯提出偷偷运出老太太的东西暂押几千两银子应急。鸳鸯有点犹豫,贾琏求凤姐帮他向鸳鸯说情,不料凤姐通过平儿,一开口就要二百两银子的好处费。贾琏忍不住抱怨说:“你们太也狠了。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其实不是凤姐心狠,这不过是她的职业病发作,只要过手就要盘剥的习惯性使然。
《金瓶梅》里写了形形色色的职业,西门庆的女人们就出身于各个行业:潘金莲家里是裁缝,王六儿家里是屠户,宋蕙莲家里开棺材铺,孟玉楼前夫是贩布的……西门庆死后,张二官上下打点了几千两金银,沿袭了西门庆提刑千户的职位,“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权势逼人,富贵冲天。西门庆的兄弟应伯爵转而成了张二官的帮闲,“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
作者在此处插了一段评论:“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应伯爵的作为和这段评论活脱脱给世代帮闲子弟画了像。但对于应伯爵而言,如此对张二官尽心,除了本性的“不义”之外,也是职业病使然。他的一生,做尽帮闲之事,所思所想一言一行,皆是优秀帮闲本色。西门庆身死,他怎舍得一身好本领不用?
《金瓶梅》第九十回里,写到一个走马卖解玩杂耍的李贵,其名号“山东夜叉”。李贵表演前先说一篇话:“我做教师世罕有,江湖远近扬名久。双拳打下瑞锤钻,两脚入来如飞走。南北两京打戏台,东西两广无敌手。分明是个铁嘴行,自家本事何曾有?少林棍,只好打田鸡;董家拳,只好吓小狗。撞对头不敢喊一声,没人处专会夸大口……”可见这些杂技艺人除了舞枪弄棒、表演各种技艺之外,还要有说单口相声的口才,插科打诨,让看客发笑也是其必备本领。
西门庆从泼皮商人一路做到提刑千户——相当于今天的警察局局长。林氏请托西门庆帮忙断开那些勾引其子王三官嫖妓的帮闲。于是西门庆派人抓走几个帮闲,在公堂上义正辞严地责骂了这些人。也许是这种正大光明的堂上感觉太好,他开始进入某种正派人角色。他把自己责罚帮闲的过程跟妻子吴月娘细说了一遍,还大义凛然地说:“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听得月娘又好笑又好气,一语点破:“你乳老鸦笑话猪足儿,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什么儿?还要禁人!”月娘的笑骂瞬间戳破了西门庆太过投入角色的可笑。
西门庆这番侃侃而谈让人想起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警察与小偷》。陈佩斯饰演的小偷穿上假警服后渐渐进入正义的角色,维持秩序也好,扶老人过马路也好,他像被催眠一样,进入一种维护社会正义和秩序的自我感觉里。别小看服装和公堂这些外在的辅助工具,那些仪式感的东西及“制服诱惑”,足以制造各种幻觉和假象,让人以为自己是某种拯救者和判决者。别怪这些病人太可笑,这实在是一种职业病——由各种外在内在因素共同促成的病。
《金瓶梅》第六十六回里,黄真人念诵了一大篇经文,来超拔十类孤魂,为我们描述了种种职业和类型的人在人间的苦楚和死亡原因,如“坐贾行商,僧道云游士,动岁经年,在外寻衣食。病疾临身,旅店无所倚”。这十类孤魂里,除了那些“暮打朝喝、衣不蔽体”的为奴者,也包括曾权势遮天、结党营私的贪官杨提督,因为他也是身陷“枷锁囹圄”的孤魂。
在这里,每一个职业不再分高低贵贱,都是让人一声叹息的孤魂。换句话说,大家都是病人,谁又能嫌弃谁吃多了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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