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中 北京王府井大街中国照相馆摄影师)
52岁的姚建中拍照有34年了,他是中国照相馆现在最老的师傅。
如今这个人们只有在拍证件照、婚纱照才会想到照相馆的年代,位于热闹的北京王府井大街的中国照相馆总店,从未寂寞过。“尤其90年代那会,一天最多能拍300人以上,周末、节假日得四五百人。”姚建中回忆,从1979年参加工作到90年代中期,是照相馆最鼎盛时期。即便现在,周末也是人满为患。“平时拍照得等二三十分钟,到了节假日没有两个小时,是轮不到你的。”他的镜头也记录下无数张中国式表情。
“拍得最多的是婚纱照,尤其上世纪80年代那会。”“文革”期间,由于被批为“资产阶级的产物”,婚纱照被禁了。1979年,在姚劲才的坚持下,中国照相馆恢复拍摄婚纱照,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天至少300对。尤其外地的,到北京旅行结婚,不到中国照相馆拍一套婚纱,他就觉得算是一种遗憾。”姚建中的摄影生涯中,见过最多也最真实的笑,就是在婚纱照的拍摄中。“你们笑一笑,高兴点!”那个年头啊,面对镜头,人的表情基本都需要摄影师来指导,连拍婚纱照需要的甜蜜的笑,都要靠摄影师的口令唤起。
“当时的婚纱,只有大中小三套,质地是一般薄纱,首饰都是塑料,花是假花,头发基本也不烫,前面弄一假头帘,上面纱一披。”姚建中的回忆里,那时的笑容和表情,也像假花和假头脸。一套婚纱照,五张照片:两人全身、半身合照各一张,女人全身、半身单独各一张,男的一张半身照。五张照片里的表情、姿势没有任何意外,单调又保守。跃跃欲试的笑,都被岁月压抑在丹田或过去——总之都被锁在镜头外。
90年代,港台影楼陆续进入内地,刺激了镜头左右的摄影师和被拍表情。“那会开始,中国照相馆镜头对面的颜色不再是简单的黑、白、蓝。女性顾客开始烫发、穿裙子,也咧开嘴笑了。可以说,中国照相馆见证着中国人拍照潮流和习惯的变迁。”
领姚建中进这行的,是他的父亲——为周恩来总理拍下一生使用的标准像的摄影师姚经才。一前一后,父子俩的镜头拍过无数人像照,记录下不同时期中国人的面部表情、姿势站位、服饰装扮的变迁。就像爷俩共同服务的“中国照相馆”的名字,父子俩是在为“中国照相”。
刚入行那会,父亲曾给他上了一课。让姚建中用笔在纸上写下“中,国,甲,由,申”五个字,说,一个字代表一个人的脸型。有国字脸,方方正正;甲字脸,上面大,下面小;由字脸,上面小,下面大;申字脸,两头尖。面对一张脸,按下快门前,先要认清这五个字,才能去捕捉最好的表情。——因为这一课,姚建中像父亲一样,染上了职业病:出门在外,看着人来人往,忍不住就盯着人脸看,琢磨脸上的表情构成。“作为一个好摄影师,你得引导人家。长得再漂亮的人,都有缺陷;长得再有缺陷的人,都有一个最好的角度。你是摄影师,你得去观察,去启发,一两分钟之内,你要琢磨出,怎么把他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中国人相对不爱笑,怎么把最自然的笑唤起来。”
正是因为这样,姚经才、姚建中父子通过相机的取景框,捕捉到了社会变迁的大事小情,记录下形形色色中国人时代变迁中的细枝末节,而生活也由黑白到多彩,表情从单调到丰富。
“过去,摄影师同时兼任表情启蒙师。给你摆什么样,导成什么样,顾客照出来的照片,最后就那样,排位姿势也就两种:横着坐,左边一人,右边一人;竖着坐的,前边一个,后面一个。标准的摆拍。现在自由表演比较多,都是:我想要你怎么给我拍,我需要什么感觉,你要抓我哪种表情。”姚建中记得,一次一男一女来照相,女的穿着很华丽,男的身穿黑背心,一身肌肉。准备拍了,男的扑通半跪地上,表情严峻,肌肉凸起,说:拍吧,就拍这块肌肉,我要体现男人的力量线条,别的你都不用管。——这些多为80后、90后群体,姚建中也喜欢记录他们的心理表情。
“以前总等着拍笑,现在哭了的人家还要,抓拍的表情顾客更喜欢。”姚建中记得,拍孩子最明显,以前最难的工程是如何逗孩子笑,等一天等个笑脸,现在抓拍孩子哭,成了最热门的。一次拍一小孩,刚抱上来,照完一全身照,小男孩儿就在毯子上尿了尿,摄影师把这过程都拍下来了。家长乐了:我最想要这个。“现在的人跟过去的想法不一样了。表情的变化,也是心理的变化。”
拍照这么多年来,姚建中拍过的人,主要分为三种:领导人、演艺界人士、普通人。领导人基本是标配动作,要传达正能量,大则体现国家形象,小则反映美好生活。摄影师身兼古时御用画师的审美使命。演艺界是最好拍的,“不需要引导,姿势、表情什么的,人家全部自带。站着能拍,趴着也能拍,往左能拍,往右也能拍。没拍几张,人家就过来说:我看看,这表情不好”。往往,往右或往左那张要删掉,摄影要身兼美图秀秀的功能。更多普通人的变化,正是这个大时代的表情注脚——人们的表情活了,苦笑变真笑,或变不笑(装酷),再变真酷(面瘫族),规定动作变自由动作——总之,人在镜头前,更像人了,更像自己了。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