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古年限
15年
访古地数量
约600处
最难忘的访古地
山西平顺地区
2016年最想去的访古地
印度
“2006年之前的大部分行程,都是我一个人走的。”
中午12点整,“六椽柎”(京城较早的一个古建爱好博客圈,由建筑师朱俊和金融分析师瞿炼于2007年发起)元老之一亚芳穿一件冲锋衣,素颜出现在设计前卫的罗兰湖餐厅。没有早一分,也没有晚一秒。
她算是误入古建圈,但时间证明,这些古老的地面建筑正是她心底真正寻找的东西。她也不知如何解释那次偶然。如果不是正巧在嘉里中心附近的公司上班,如果不是午饭时间看到了中心书架上摆的《中国古建二十讲》,至少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对古建发生强烈的兴趣。开篇标题“墙倒屋不塌”五个字,至今仍是她精神上的里程碑。
她拖着满是泥水的鞋子走到案几旁,心里一酸,哭了。那时她并不知道,这间旧居几年前曾是某位大娘的鸡舍。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楼庆西是梁思成的学生,从他的笔下带出来李庄的线索,让2006年将满30岁的亚芳看得目眩神迷。2007年,她公务出差到四川,有大把的周末时间待在重庆、成都两地,寻找李庄的念头就非常轻松地跑出来了。“万一它还保存着1946年的样子呢?”她暗暗心想。
出发那天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除了地处宜宾,李庄交通如何,她一无所知。到达之后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大胆的一个决定。“那是深山,真的是深山,没有车,没有小蹦儿,大部分时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路上又泥泞得让人烦躁,没有地图,没有GPS,手里只有从《西南建筑图说》里复印出来的几张关于李庄的记录,该去哪里找呢?”
她当然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螺旋殿,但如果到史书所载的当年所在地栗峰山庄,就不那么容易了。“‘自县治西南六十里李庄镇溯长江西上,约五里,折西南,登板栗坳。’等等,板栗坳?这字到底念‘袄’还是‘傲’呢?念起来好奇怪,‘其他小山环抱,自乾嘉年来,为张氏聚居之所……桂花坳’,不管了,找人问吧。”她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水里跋涉,山下一位正采花生的大哥感应到了她绝望的求助:“哦,那个地方哟,一直走就行了噻。”她拼命摇头,大哥干脆说:“好喽,我引你去噻。”她破涕为笑。当罗尔纲一家人拍过照片的牌坊头闯入视线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终于到了。
再远一些就是上坝月亮田,梁思成、林徽因的营造学社所在地。亚芳打开一直攥在手里的资料图,屋子的布局完全一样,仍然靠在窗边的陈旧的书桌,昏暗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再晚一点就是他们点起菜油灯的时候了。她拖着满是泥水的鞋子走到案几旁边,心里一酸,哭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间旧居几年前曾是某位大娘的鸡舍;就算栗峰山庄气势威严的明清建筑,战时中国最权威的图书馆所在地“田边上”,也因院子里长满没腿的野草而显得捉襟见肘。这哪里像放置过中国最大书案的治学之所,倒正像美国学者费正清的描述:“高级知识分子生活在落难当中,被褥、锅盆瓢勺、孩子、橘子和谈话喧闹声乱成一团,这是一个贫民窟,但又住满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专家,真是一个悲喜剧的好题材。”
自那次之后,亚芳就成了梁林的忠实粉丝。
亚芳突然想起林徽因留下的旧照,那时候,她穿着旗袍,猫腰站在同一个地方。她不由得暗自揣度,难道是穿着裤子爬上去,然后又换上旗袍的吗?
就在亚芳走进李庄深山的时候,她远在美国的访古圈好友朱俊、瞿练也因一次偶然的发现激动不已。“难以置信,我手上正拿着梁、林在宾大就读时的学籍卡!虽然卡片有点残破,纸色也已泛黄,但字迹清晰可辨。信息栏里用英文工整地写着梁思成(Liang Shih-Cheng),生于1902年4月15日,毕业于北京清华大学,家庭住址中国天津,父亲梁启超(Liang Chi-Chao)。”
亚芳了解到,朱俊每次到费城都会去宾大考古和人类博物馆,那里有满满一屋子中国宝物:昭陵二骏、易县的三彩罗汉、广胜寺的壁画……广胜寺!朱俊的目光停留在这三个字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火速回到图书馆中,翻阅梁林二人的山西考察之旅。那是民国二十三年,也就是1934年夏天,梁林二人应费正清、费慰梅夫妇邀请,在山西做过一次考察。广胜寺为最后一站。这次考察的具体路线、考察结果及沿途状况,全部原原本本记录在《中国营造学社会刊》里,题目为《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
朱俊、瞿练二人立刻规划出一条重访梁林晋汾考察的线路,不久后的一个长假里,就和亚芳等共四人,一起上路了。目标明确,第一站就是广胜寺。
下寺失去壁画的两座佛殿里,墙上刷着刺眼的白灰,抬头望见巨大斜梁:这种与大昂类似的斜梁结构曾让梁思成兴奋不已。他们当然爬上飞虹塔顶,那是梁思成夫妇与费正清夫妇在广胜寺颇为惊心动魄的冒险。费慰梅记载:“当我们走完第一段阶梯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没有歇脚的平台。当你的头撞上一块板子时,你才知道已经走完了一段阶梯。你只好在那里转过身来并跨过悬空的缺口到另一段阶梯的头上。在这种危险的活动中,你要稳定自己的身体,就得挪开墙上这儿、那儿的一块砖头,找一个扶手。这一切听起来够吓人的。可是这个建筑如此精确,当我们往上爬去时,我们很快就学会了怎样跨过缺口,从哪里能找到扶手。”
当亚芳他们从墙上的小口子观赏到高处的景观时,他们知道,梁思成和林徽因看到的必然不是同样的景色。他们看到的是碧绿的原野、清冽的山泉,如今,视野可及之处却是冒着浓烟的工厂,以及积攒着黑色工业灰尘的肮脏街道。林徽因记述里的星辰北斗似乎也随着他们的离去,黯然消逝了。
亚芳突然想起林徽因留下的旧照,那时候,林穿着旗袍,猫腰站在同一个地方,姿态优雅,看不出攀爬过后的狼狈,她不由得暗自揣度,难道是穿着裤子爬上去,然后又换上旗袍的吗?
“我们一旦上路是根本没有性别分别的。艳遇?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亚芳、朱俊他们的路线是一路北上,纪略里至少一半儿的建筑,不是塌了、毁了,便是被拆了。实际寺曾是梁林考察路上借宿的地方,当他们按记载寻到赵庄,老乡指着村口对面山岩的崖壁,目力所及是一片废墟,只有几孔废弃的窑洞和几堆碎砖烂瓦,但黄土里仍然半掩着残碑和彩色的琉璃。又有一寺,当地的老乡指向一片农田:“你们要找的寺庙,就在这田里。”
山西古建遗留很多,且大多年代久远,当亚芳第一次登上佛光寺的台阶时,多年积累的情绪突然爆发,她又哭了。佛光寺,相当于古建爱好者心中的珠峰。寻宝之路无异于一次次艰难的跋涉。“依我看来,访古之路要坚持下来,需要三个标准,一是时间,二是经济,三就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三者缺一不可。”身在美国的朱俊通过微信加入了这场谈话,那时候,美国当地时间已是深夜。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哪怕是工作间隙紧紧张张的一个小时,只要谈起与古建相关的话题,“六椽栿”的人一个个天真烂漫,而出发的日子则是他们最激动的:“我们一旦上路是根本没有性别分别的。艳遇?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一旦出发,那个气场就全变了,我们被一个共同目标牵着往一个方向走,除了兴奋,别的想法一概全无。”
“没想过放弃吗?”“从来没有。”“为什么?”“就好像你不可能放弃自己。”
十多年来,亚芳在朋友的陪伴下,晋东南去过不下五次,出入古庙无数,大多数濒临倒塌,破烂不堪,但这样一堆时光的灰尘,却如一座宝库毫无倦意地吸引着他们。
“你看它们生命力多么旺盛!墙倒屋不塌,古建是有灵魂的。我们就是这样偷时间的。看古建这件事儿会把你带到尤其缓慢的时空里。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噪音,不考虑明天,这是前后相续的时间里,一个被遗漏的神奇空间。我有时必须用它来对抗芜杂的生活。”
两个小时后,用完晚餐的亚芳,又迅速回到嘈杂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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