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八旬的褚时健,双手抱臂,交叉放在胸前。在社交心理学上,这种身体语言带有拒绝的意味。
同一个镜头里,站在褚时健背后、亲密地搭着他肩膀的田朴珺,尽管面部表情也算不上放松,嘴角的弧度却相当标准。
后来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田朴珺发表了一篇专栏,并配发这张照片。褚时健随后澄清:“非我所愿,王石在不能不给面子。”这位老派企业家还说,对于王石和田朴珺的关系,“思想保守的人,总觉得哪里不合适”。
觉得不合适,又不能不给面子——倔强如褚时健,一生数次战胜命运,却始终无法摆脱人情。
给熟人情面是中国社会的规则,但如何对待介于熟与不熟之间的人,着实令人为难。在名人身上,这份为难又给名利场延伸出某种汲汲营营的装熟空间。
田小姐显然深谙此道。她在那篇后来被褚时健认为有许多错误的文章写道:
“听说我们要来,他上午十点多就在这里,等了我们两个多小时。”
“那时候,‘褚时健’三个字是金字招牌,他随手写张纸条就相当于几十万,褚门难进,一面难求。”
“我们一进门他紧紧握着我朋友的手半天。”
标榜独立、号称不愿做“王的女人”的田朴珺,事实上是个借力使力的高手。
摄影记者唐师曾在利比亚时,兜里揣着一张与卡扎菲的合影,每逢关卡,顺利放行。
与大人物的合影,在战场尚且能当通行证,更何况名利场?蹭合影虽非新招,却百试百灵、颠扑不破。
每年巴黎时装周,“老佛爷”卡尔·拉格斐都是大小明星虎视眈眈的“肥肉”,哪怕只蹭到这位时尚教父的一个衣角,也意味着话题度和曝光率。
于是,在2012年的巴黎,当姚晨亲吻老佛爷脸颊的瞬间传遍网络,犹如一记冲击波,震动了国内时尚界。最大的疑问莫过于:他们有这么熟?
最后还是姚晨自己揭秘:“她们问我:卡尔和你聊得那么热乎,都说啥了?我老实回答:他说的是法语,我真没听懂,只好一直冲他乐。但这位可爱的老佛爷最后说的那句英文,我听懂了。他说:来,姑娘,给我两个吻吧。”
听不懂没关系,能同框就行,越亲密越好。热热闹闹的秀场,没人有空聆听。美国现实主义小说《欢乐之家》中,混迹上流社会的女主角一针见血地说道:“一个女人被邀请出去做客,被邀请的不仅是她本人,同时还有她的服饰。我们必须打扮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在“半上流社会”,装熟更是基础技能。以“亲爱的”互称的两个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反正逢场作戏,一拍即散。
有人总结,那些热衷参加各种慈善拍卖、新车发布、画展开幕、洋酒品鉴、商会宴请的“派对动物”,一种是冤大头,纯粹图个门庭若市;一种是机会猎手,专为做生意找路子;“还有一种,说难听点叫混派对串子。好比跟巩俐的经纪人的化妆师合个影就算走进了娱乐圈,看见潘石屹手下的一个小部门经理就是走进了地产界,或者在聚会上,他们得了某个国学大师学生的一本赠书,那他们也就得了大师的真传”。
不认识的可以装认识,已经认识的可以装熟识。众人拾柴火焰高,明星也需抱团取暖。
天涯社区八卦版一直津津乐道的几大组织,最老牌的是天后领衔的“六年一班”,对岸有大小S搭台的“七仙女姐妹淘”,新晋的还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鼻同眼同医生”的“假脸姐妹团”。
不过,就像论坛上的“闺蜜帖”多半都是黑“闺蜜”一样,名利场的“闺蜜论”陷阱重重,装熟有风险,谨防被打脸。
就连久经沙场的范爷也吃过这门亏。2009年拍摄《非常完美》期间,范冰冰对媒体称自己和章子怡是闺蜜,章子怡知道她在学英语,送了英文教材,并且“劝我找个外国男朋友”。
而作为当时如日中天的“国际章”,章子怡在媒体求证“闺蜜论”时,先是没听懂的样子,然后委婉表达“戏里肯定不是闺蜜,戏外彼此都很忙”。
只是名利场风云难测,电影上映没几个月,章子怡就遭遇了“泼墨门”,星途急转直下。如今时移世易,即使借《一代宗师》翻盘,再回到高端社交圈子的章子怡,少了飞扬跋扈,多了小心翼翼。
名利场上,比起秀女人之间脆弱的友谊,男人就相对安全许多,至少“男闺蜜”不会主动出来拆台——当然,对方有正主的情况除外。
装熟达人田小姐贡献的另一个案例便是《我的男闺蜜——你不知道的陈可辛》。字里行间,关系杠杠,他的电话24小时畅通、他情绪不好时需要安抚、他十条牛仔裤穿了十年,还有他和吴君如的女儿喜欢的颜色……总之,别人不知道的陈可辛,只有田朴珺知道。
有人说,这就是一篇“如何作死惹毛正宫娘娘之标准范文”。但“大笑姑婆”吴君如的江湖地位也不是白混的,一句“不用理会什么闺蜜或龟蜜,反正我知道他的心(和财产)归me”,犹如响亮耳光。陈可辛也随后表忠心:吴君如“才是我最好的闺蜜”。
有人秀闺蜜,有人晒兄弟。昆凌晋身“天王嫂”,有人翻出她早年以一名小透明粉丝身份写信向罗志祥告白的视频。偏偏罗志祥在周杰伦婚礼热度未消的当口回应称“杰伦是我好兄弟!人家结婚啦!喜欢是喜欢,欣赏是欣赏,但是她爱的是杰伦”——这种场合之下的装熟,就很尴尬了。
厦门大学教授 邹振东
为什么不要随便叫人“老公”?
文/郑依妮
“我们可以看到熟人社会的很多毛病,但从历史的角度看,我们不必把熟人社会看得太悲观,也不必急于去批判它。我认为现在的熟人社会的矛盾,放在历史的长河中看,是一种秒针的矛盾,嘀嗒一下,就过去了。”
厦门大学教授邹振东因为在厦大毕业典礼上说了一句“不要随便叫一个陌生男人‘老公’,不管他多么有名,多么有钱”而成为网红。邹振东于2015年卸任厦门广播电视集团副总编辑、厦门卫视台长,如今出任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他的一句话,似乎喊醒了不少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人都可以随便喊明星老公,即使与那个被称作老公的人根本不相识,善于意淫与装熟的粉丝还是一口一句“老公”喊得起劲。社交媒体上,众多网友对各种明星、名人大喊老公,任意打开一个男艺人的社交账号下的评论,都可以看到不少将偶像叫老公的粉丝,呼声最高的老公代表应该是“国民老公”王思聪。韩粉的老公也从来没停过,韩剧里的“国民老公”从李敏镐换成了金秀贤,又从金秀贤换成了宋仲基。
那场演讲,邹振东之所以教育学生“不要随便叫一个陌生男人‘老公’”,初衷并不是要去批判什么流行文化,而是与他的“1%理论”有关。邹振东说:“我把这种流行文化现象定义为随波逐流的‘波’和‘流’,我希望我的学生不是这样随波逐流的人。现在很多人在追逐这种时尚,随随便便喊一个陌生男人老公。但是,我建议我的学生,即使你一生中有一百次在随波逐流,但你可不可以给你的人生留下1%的空间?你是否可以保留人生的一点空间,有时候可以不去追逐潮流?1%理论实际上是妥协中的不妥协。”
“当你叫许多人老公的时候,你应该有另外一个特别的词留给你老公,这是一种不随波逐流,是一种不妥协的态度。”
许多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约定俗成的。《荀子·正名》对这一说法有非常清楚的阐述:“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实名。”意思是,名称没有本来就代表某种事物的,人们相互约定用某个名称代表某种事物,约定了、习惯了,就是某种事物的名称了。
随着词语的变化,如今“日”不只代表“太阳”,“菊花”也不仅指某一种花,“老公”不单是和你结婚的那个人,“同志”不只具有革命色彩,“小姐”也不单指从前的大家闺秀,“黄瓜”也不只是一种瓜。词语随着时代的发展,所指代的意义也在改变。词语本身有脱敏化的功能。“欢”这个字,在古文中指的是动物交配,如“欢腾”最初形容的就是这个意思。“欢”至今还保留一点这个意义,比如“新欢”。连《新闻联播》都说“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时,谁会联想到这个词曾经是用来形容动物交配的呢?
“以前写信给女同学,想要在书信中表达亲密的关系,如果写‘亲爱的××’,那就感觉太直白,很别扭。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办法,称谓用‘Dear’,这样一来就显得很自然了。因为‘Dear’这个词对于英文语境来说,已经脱敏了。英语中对谁都可以叫‘Dear’,把它放入中文语境中,就形成一个非常有趣的张力。”邹振东说,“所以不要把这个太当回事,觉得叫‘老公’对方就要负责任了。当你叫许多人老公的时候,你应该有另外一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词是留给你老公的,这是一种不随波逐流,是一种不妥协的态度。”
有一个因语境误解而产生的笑话——某女性收到短信写着:“亲,明天记得去开会。”她老公看了短信大惊:“谁叫你亲?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然后两人吵起来。其实那是因为他们处于两个不同的语言系统里,因此对于“亲”这个词发生了误会。当你在淘宝上所有人都叫你“亲”的时候,你真正的亲要有另外一个词了。因为在当今淘宝的语境下,“亲”这个词已经脱敏,不再具有原来表示亲密关系的“亲爱的”意思。在一些人看来,“亲”这个词已经约等于“你好”,叫你“亲”不代表跟你真的亲,它已经没有任何亲密性,对谁都可以开口认“亲”。
“一些缺乏文化的商人,喜欢攀文化人、艺术家,以体现他属于文化阶层的品位。”
在中国熟人社会中,熟人代表了一种可靠、可信任的关系,相当于熟人圈中的“ISO9001安全认证”。在认识新朋友的场合中,一旦对方表示他和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某某很熟,两人的关系便会迅速拉近。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一代知识分子胡适因人缘好、交际广,从徐志摩到林徽因,从沈从文到蒋介石,胡适的朋友遍布教育、政治、科学、文化各界。“我的朋友胡适之”,曾经是许多中国文化人的口头禅,是当时知识分子群体朋友圈的集体写照。在中国熟人关系的习惯里,人们遇上什么事情都习惯先找熟人帮忙:借钱先找熟人而不是去银行,孩子读书找熟人上好学校,求职找熟人介绍好工作,看病要找熟人认识的医生,甚至买米也要找熟人的店买。
这是一个越来越陌生化的时代,现在人们口中说的“熟”,和以前的“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过去,熟人关系是一种物理空间的接近,而现在,它更多的是一种网络社交空间的接近。90年代大家同住在一排楼,小孩子相互串门,端着碗就跑到邻居家去吃饭、看电视,物理空间的距离是很近的。现在,我们能通过互联网知道奥巴马今天在做什么,但我们也许不知道我们的邻居姓什么,甚至连邻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在熟人社会中,也不乏以“攀熟”来浑水摸鱼的人。邹振东说:“这种所谓的‘熟’不过是以获得某种利益为目的的‘攀熟’行为。为何用‘攀’这个字?因为所有的装熟都有一种高攀现象。”如果有个屌丝向你吹嘘“我和王思聪很熟”,也许实际上他只是在某次游戏活动上见过他一面;如果有个学生跟你说“韩寒是我岳父”,那你可以直接忽略他讲话的真实性。
所谓的“攀熟”现象,实际上和文化认同是相类似的。曾有调查指出,在所有阶层中,人们的品牌认可都是他们购买力的更高一层:月薪两千的阶层希望能买月薪五千的阶层人群消费的品牌;月薪五千的阶层所认同的是月薪过万的人群消费的品牌;月薪过万的人目光就是更高一级阶层的消费品牌。因此,在中国经常有女性背着LV挤地铁,这也是一种“攀熟”现象,本质上是希望得到更高一级阶层的认同。邹振东说:“喜欢攀熟的人,本质上是希望自己能够跻身更高的阶层。攀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人们容易缺什么就攀什么。比如一些缺乏文化的商人,喜欢攀文化人、艺术家,以体现他属于文化阶层的品位。”
熟人关系就像穿衣服,多了你会热到窒息,少了你会感到寒冷孤单,适度就好。
有了移动网络以后,所有的人际关系重新在媒介中构建起来,人们网络社交的分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现实社交。人们忙于互相转发心灵鸡汤,而不是登门拜访;节假日群发祝福短信,在微信上忙于发红包与抢红包,而不再是动手把崭新的钱放入一个个红包再小心翼翼封上胶边的口,亲手递上去;朋友圈开始轰轰烈烈卖面膜、卖奶粉、卖瘦脸针、卖假名牌包包的各类微商营销,谁也不知道,身边下一个做代购的是谁;各种各样的微信群开始接二连三地建立起来,小至家庭群、闺蜜群,大至老乡群、同学群、战友群、游戏群、广告群等,每天信息不断,让人不胜其扰。在微信朋友圈繁荣起来后,我们当下朋友圈里的“胡适之们”也忙碌起来:有“帮助失学儿童请捐款”的,有“请帮我在第一条点赞”的,还有“十种发大财的好方法,是熟人我才告诉你”的……朋友圈达人“胡适之”和“他的朋友们”已成为一种新熟人标签。
中国的熟人文化传统从亲疏关系延伸而来,不可否认,每个人在“熟人”那里或多或少都得到过好处或帮忙,比如刚踏进大学校门的学生,会由老乡带着游览校园;出门在外到美国留学的留学生,若要找人帮忙第一时间也是去找中国同学会;不幸患上重症的人,首先靠的是身边亲戚朋友同事的捐款渡过难关……然而,所有的熟人关系,既是资源,也是负担。“亲,你听说过安利吗?”越是熟人,越是容易被骗。有些人利用熟人的信任,去获得利益。微商、直销等都是从熟人下手。与熟人构建的信任关系是非常脆弱的,如果单纯把熟人当作利益的关系,这样的关系无法长久,“微商”变成了“微伤”,被识破后恐怕就是直接“拉黑”。
这样的熟人经济背后,有着强大的传统社会根源。在中国古代,官府公务员的比例是非常少的,一个镇上就一个衙门,一个知府领着几个差人,办事能力非常有限,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因此自古以来,中国的民间矛盾多数靠熟人进行协调,它曾经是一种有效率的方式。比如兄弟分家、夫妻吵架,都会请村里最有权威的人来做主。“东边的田给你,西边的地给他。”德高望重的长辈头一点,手一挥,人们不敢不服,矛盾就解决了。
邹振东说:“我们可以看到熟人社会的很多毛病,但是你从历史的角度看,会发现这么一个传统盛世恰恰是中国历史文化延续不断的根源。我们不必把熟人社会看得太悲观,也不必急于去批判它。我认为现在的熟人社会的矛盾,放在历史的长河中看,是一种秒针的矛盾。因为它无法持久,只是暂时性的,就如秒针,嘀嗒一下就过去了。”
如今,光靠朋友圈去评定“熟人”的标准是不够的。在邹振东看来,判断是否是“真熟人”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你们彼此之间能够分享各自的隐私,越能交流私人问题,越表示关系好;二是两人都有共同的经历或生活环境,例如曾经一起当过兵打过仗的人,这种曾经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友谊是坚不可摧的。美国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和川普的竞选团队,从律师到秘书,用的都是他们身边的熟人。真正的熟人,经得起考验。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熟人社会当中,都说“人熟是一宝”,“有熟人”意味着生活拥有便利、可靠的保障。说白了,谁没有从熟人那里获得过好处呢?人总有需要找熟人帮忙的时候。正如邹振东所说,熟人关系就像穿衣服,多了你会热到窒息,少了你会感到寒冷孤单,适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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