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月3日太平洋影音公司成立时,太平洋大楼所在地还是一片平地。太平洋的招牌立在一个球场上,办公室设在场边上的小平房。在创始人廖明祖的回忆里,公司加上他总共7个人。员工用的房间外面下大雨里面就能下小雨。放机器的房间里却铺地毯、装空调。机器设备是从美国买来的,花了400万港元。
“那时工资也就二三十块一个月,卡带7.5元一盒,朱逢博、李谷一、吴松华的专辑销量都能破十万。”
太平洋的成立要感谢香港人。1978年6月,香港百利唱片公司找到广东省广播电视局,想合作开拓海外市场,局里就让负责音乐音响的廖明祖去了,给他下达的任务是“发展中国自己的‘立体声’”。廖明祖虽然觉得这事儿稀里糊涂,但不敢马虎。先开始大伙想叫“东方磁带厂”,他立刻否了:“我是从香港回来的,父亲去越南抗战时我们也跟着去。东方太小,应该扩大到太平洋。”
1978年11月,廖明祖去香港考察。那时候大陆听不到流行音乐,人们普遍不知道邓丽君是谁。廖明祖把港台大腕的磁带带回来,在电台上百平方的录音室开音乐会,一次叫好几百人,各行各业都有:“以请大伙吃点心的名义,放歌,介绍立体声,在投影机上放MTV录像。”
1979年3月,引进设备全部到位。两个月后,太平洋产出第一张立体声专辑。“我们分成好多小间,小提琴一个话筒,小号一个话筒,钢琴一个话筒……一个个声道录进来,有24轨。设备当时都是最一流的,国内没有。”但这张“大陆第一盒立体声磁带”并没有给太平洋带来利润。虽然香港百利唱片打算对外包销90万盒,实际却只卖出9万盒。结果就是,第一年投资百万,亏了4万。
1980年,大量日产与国产收录机涌向国内,太平洋决定“出口转内销”。廖明祖请来朱逢博、李谷一、吴松华、罗天婵……很多中央乐团和上海的艺术家都在太平洋录了专辑。“卡带7.5元一盒,朱逢博、李谷一、吴松华的专辑销量都能破十万。那时工资也就二三十块一个月,我们一盒磁带就能赚2.5元,利润简直是天价。”贵成这样,市场上依旧远远不够卖,球场边上的生产车间24小时不停转。“1980年底,太平洋的纯利润是159万。1981年,翻到429万,1983年底,我们又进了一套设备,纯利翻到1200万。”
盒带卖得好,歌手却不贵。包括李谷一在内,都是十块钱一首,一次性付清,以后再版也不会给歌手钱。“赚来所有的钱都归太平洋,歌手、乐队和我们都没有。当时要建电视台,要太平洋给3000万。后来盖起了广东电视台、南方电视台,也不归我们,太平洋白掏钱。”作为领导,廖明祖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员工发些福利,“发高压锅、发西装,夏天太热就发点雪糕。”
“我总有一种希望,有一种荣誉感。总是很着急,想做出更多东西。赚来的钱不重要,要收就收走好了。”
八十年代初,年近五十的廖明祖全国各地地跑。“去帮云贵川建立生产车间,提供母带。带着录音机和磁带,到上海大百货公司当推销员。去音乐书店、新华书店,背着录音机跑遍周围大城市。为了发现人才,最远去过新疆。”1.7米多的廖明祖,跑到体重不剩90斤。“我总有一种希望,有一种荣誉感。我们还没有立体声,我有这个使命去宣传它,去填补空白。火车、飞机上都放我们的录音带,到哪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总是很着急,想做出更多东西。赚来的钱不重要,要收就收走好了。”
1981年,太平洋设立云雀奖,专辑销量过10万的都有奖。第一次颁奖仪式上,广东省委书记专门写贺信登在报纸上。1982年第二次颁奖仪式时,省长、副省长、宣传部长都来了。廖明祖还带着新人的磁带到上海去开记者发布会。“我带着我们一帮人去,歌手不用去,那时只推销声音。给记者每人发一盒带,请吃一顿饭,完事我们就走了,也不知道记者写不写。”
1982年,太平洋找来更擅长通俗唱法的程琳。“她那时在海政歌舞团,才15岁,原来拉二胡的。她唱出来很有味道,很像邓丽君。专辑出来后,果然卖得火。”“那时《蔷薇处处开》已经被批为靡靡之音,是时代曲(在国统区流行的歌曲),腐蚀斗志。《人民音乐》也出文章批判我们,我都不管,继续出。人民大众接受了,并不觉得有什么毒害,就行了。”
1983年,廖明祖被调离太平洋,他的所有计划全都落空。“我想用10万元做一个太平洋音乐基金会。现在是广州丝绸公司的那块地,本来已经划给我们,我准备建大剧院。我还想给员工一顿免费午餐,在珠海建一个休假基地。我提出的这些设想,厅长都不同意。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不隐瞒自己的真实观点。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他不同意是他的事。”
“太平洋每年三次的订货会,都会包下整个东方宾馆,全国的订货商都挤在一团,用不着听,只在目录上写订货数,一千一万地写。”
廖明祖离开的第三年,太平洋大厦建成。现在的太平洋总经理赖秀薇,已经是公司第七代领导人。廖明祖离开太平洋的同时,赖秀薇入行。“1983年,我从惠州歌舞团调入夏里巴音像出版公司。太平洋成立于1979年1月,夏里巴成立于1979年11月。那时夏里巴是中国地级市最早的一批音像公司,与香港海燕、永恒、风行唱片公司都有合作。”
在赖秀薇的记忆中,八十年代最好卖的磁带有两种:李玲玉和韩宝仪的甜歌专辑,轻轻松松卖出一两百万盒。另一种是劲歌热舞型,比如《87狂热》。太平洋每年三次的订货会,都会包下整个东方宾馆,全国的订货商都挤在一团,用不着听,只在目录上写订货数,一千一万地写。“那时卡带追加货订单都是十万十万地定。最早只能在新华书店、百货大楼、五金家电店里能买到磁带,后来慢慢变成小的音像店,到八十年代末,音像店的数量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除了能买到的,还有一批买不到磁带也很火的名字:奚秀兰、罗文、汪明荃、谭咏麟……兴起于1979年的广州音乐茶座,捧红了“广州郑少秋”陈浩光、“广州刘文正”吕念祖、“广州罗文”李华勇、“广州邓丽君”刘欣如。1983年以后,音像公司开始组织乐手扒带子。“我们找来专业乐手记乐谱,按照原来的编排重新录一遍。当时能听到的港台流行乐都是在电台播放的、华侨带回来的、去沙头角买来的……能听到原唱的只是少数人。”那时的音乐人,听到邓丽君、罗文、苏芮都觉得震撼,会忍不住模仿他们的唱法、声音和编配,在模仿中学习独立。
扒带子扒出了一批后来的原创音乐人:李海鹰、陈小奇、陈洁明、毕晓世。崔健也扒过带子,他曾在采访中回忆:“1984年、1985年,我们刚开始接触西方现代音乐,很有感觉,开始自己扒带子,扒着扒着就觉得可以写,就写了两盘专辑。”1985年,崔健的首张个人专辑由中国录音录像出版总社出版,夏里巴发行,负责这张专辑的就是赖秀薇:“春节之前我们拿到母带,准备春节发。但广东人很忌讳,大过年的你唱《一无所有》?”
走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
虽然对《一无所有》不太接受,广州依然是最早玩乐队的地方。1977年5月1日,毕晓世组建的“紫罗兰轻音乐队”在广州中山纪念堂首演。十年后,他又与解承强、张全复组建新空气乐队,在西北风、摇滚乐与港台大碗的夹缝下写出《世界只有一个地球》,成为1988年北京第二届百名歌星演唱会主题曲。1989年,健力宝贡献5万赞助,乐队成功在友谊剧院演了三场。舞台二楼挂了两块红布,写两行字:“走自己的路,唱自己的歌。”
1987年,广东电台主办了大陆第一个流行音乐榜:“健牌”歌曲大赛。年底,歌榜评出“广东十大创作歌曲”。次年,广东电台就拉来了北京电台与上海电台,联合在广州举办“京沪粤创作歌曲‘健牌’大奖赛”,摘获金奖的是杭天琪的《心愿》——那时得奖的不是歌手,而是他们唱的那首歌。
1990年,廖明祖退休。他没有再去关注下一个十年中,成为全国原创与造星中心的广州流行乐坛又改变了谁的命运,创造出什么奇迹。他能回顾的只有从前。1937年广州沦陷时,廖明祖跟家人去了香港,后来念了无线电专业。广州一解放,他就徒步从香港走回宝安。1952年他调到广东人民广播电台,两年之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八十年代改变了他的命运,从壮志凌云的辉煌,到理想破灭的灰暗。但他却并不后悔回到故乡来。
“那是一个理想年代。人心单纯,一路向前,不计回报。十年二十年后的事……不考虑。也有不好的方面,但那时我没空想这些。我只想去更多的城市,看到更多太平洋出的磁带。如果能重来一遍,我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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