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八十年代”这个关键词密集出现在各类书架上,2010年出版的《我与八十年代》是其中“晚到”的一本。作者马国川说:“査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已经出版了,那是本偏重文艺的访谈录,而我的这本《我与八十年代》则偏重于思想领域的交流。”
谈及八十年代思想、文化领域,陈丹青的看法显得颇为冷静,他认为那个时代只是文化圈恢复一点点残破走样记忆,如此而已。客观地看待八十年代“文化热”中的各方观点,其实只是一些“回到”常识的观点。当时知识分子的思想对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力,不可能作为一种社会常态而保留。但那个时代的激情与理想主义仍是难能可贵的,尤其是当它只是昙花一现时,便更是令人一再回首。
思想界史无前例的活跃
其实有赖于前面二十多年的积累。
马国川生于1971年,“1989年我参加高考,当秋天走进大学校门时,我不知道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虽然对我来说仅仅是开了个头”。他一直记得大一进校时,学校图书馆的黑板上写着:以下这些人的书籍不准借阅。“这些人包括李泽厚、刘再复等人。我好奇,就根据那串所列的人名去找他们的‘禁书’来看。”
转眼到了2008年,在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之际,作为《经济观察报》记者的马国川希望能够独自梳理一下改革开放的思想源流,于是开始着手采访一批塑造了那个年代改革气质、参与了改革的进程的知识分子。他采访的12个人中,除了在思想学术界有影响力的王元化、汤一介、李泽厚等人之外,还有张贤亮、韩少功,这两人作为作家,他们的作品在八十年代的思想领域也曾引发过波澜。
马国川定义的“思想上的八十年代”实际是从1977年恢复高考开始的,“高考恢复之后,年轻人才有正常的发展渠道,社会流动才重新开始,个体才开始有小心翼翼的独立思考”。整个六七十年代,全社会都在掩埋、扼杀思想的任何萌动,但是学者私下的思考和研究却并没有停止。王元化的《文心雕龙创作论》开始写于1961年,到1966年初稿完成时,文化大革命爆发,手稿被抄走。一直到“文革”之后,该手稿才被追回重新出版。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在1972年动笔,完成于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地震棚中。一旦适时,埋藏于地下的思想便喷薄而出。八十年代思想界史无前例的活跃其实有赖于前面二十多年的沉淀、积累。五十年代反右开始,整个社会的荒谬在愈演愈烈,对此反思的力度有多大,思想就有多深刻。
激情就是开启八十年代灵魂的钥匙。
八十年代是一个非常年代,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能够卖到二三十万册,连公共汽车站的售票员都在看萨特,就像一个被窒息很久的人,突然可以自由呼吸时,便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文化热”、“美学热”是对漠视文化、压制知识分子思想的强烈反弹,一本研究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哲学的批判》能卖到三万册,后来,李泽厚在访谈中也说:“时代使然吧。那时,学术界刚刚从‘文革’的重创下醒过神来,一些人心有余悸,许多人严重失语。不要说做学问,连话都不会说了。在批判‘四人帮’的时候,使用的也仍是‘四人帮’的腔调。《批判哲学的批判》是学术著作,没有八股腔,引起了青年学子的关注。”
喷涌而出的新思潮同时也面临着各种遏制的阻力。王元化在接受采访时,回顾了自己当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那两年,“新思潮”的推进不时会遭遇“刹车”甚至倒车的威胁,逢凶化吉看似大势所趋,其中的诸多痛苦也只有当事人才可知。而且不可避免的,八十年代的激情在市场经济大潮来临之前迅速退潮,就像花朵一样,在还没有全面盛放便在仓促之间结束了。在马国川的书稿完成之后,李泽厚和刘再复曾经建议书名改为“八十年代:激情·理想·梦幻”。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八十年代最重要的特点,“激情就是开启八十年代灵魂的钥匙”。在如今这个功利主义的时代,八十年代的这些特质很容易让人怀旧,以致很多人认为八十年代是1949年以来中国最好的十年。
“中国面临的问题不是走什么道路的问题,
而是不走什么道路的问题。”
《我与八十年代》的封面是:挂着巨大毛泽东画像的天安门城楼下,金水桥上正在进行着时装表演。马国川说:“这就是八十年代,照片很好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的开放度。”八十年代,中南海一度都是开放的,大家可以按照固定路线像逛公园一样游中南海。但是,马国川前段时间在天安门广场附近散步,才走了几圈就被查了身份证。“1992年,我在河北上大学,暑假来北京玩,累了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在天安门广场上铺了报纸睡觉,现在应该是不太可能了。”这让马国川十分感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国的社会气质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看起来是越来越开放,很多人走出国门,留学、旅行,但是另一方面,思想领域上的开放姿态大不如前。”《我与八十年代》一书最终没有使用农业部部长何康的一张照片,八十年代,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天安门广场上接受美国记者的采访。现在应该很少有官员会这么做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很多思想领域的活跃分子渐渐沉寂,他们逐渐苍老、远去。2008年,王元化在病中接受马国川的采访,稿子还未刊出便去世了。《我与八十年代》出版时,正是奥运前夕,大家都沉浸在“大国梦”的狂欢之中,人们对于反思过去没有多大兴趣。马国川不无悲观地说:“都说古罗马是面包与马戏的时代,其实中国当下便是古罗马。”但是,狂欢持续的时间很短,奥运会结束后不久,便曝出了“三鹿奶粉”事件,仿佛是给乐观主义者的当头棒喝。马国川说,《我与八十年代》并不单纯是一本怀念与回顾的书,同样包含了对于今天和未来中国的思考,他一直记得李泽厚的那句话:中国面临的问题不是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而是不走什么道路的问题。
书摘:
王元化:我提出“五四”时期流行的四种观念,今天有必要对它作出清醒的再认识再评估:一是庸俗进化观点,它僵硬地断言凡是新的必定能胜过旧的;二是激进主义,指态度偏激、思想狂热、趋于极端、喜爱暴力的倾向,它成了后来极“左”思潮的根源;三是功利主义,是指学术失去自身独立的目的,而作为其自身以外的目的的服务的一种手段;四是意图伦理,就是在认识论上先确立拥护什么和反对什么的立场,就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就形成了学术问题上,往往不是实事求是地把考虑真理是非问题放在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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