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燕郊后不久,张乔开始失眠。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经常挣扎着坐起来,戴上耳机,一遍遍听《心经》、《金刚经》。
“一点动静就会惊醒。”张乔说,两三年前的燕郊,到处都在盖房子。午夜,拉着建筑材料的卡车在尚未平整的燕顺路上开过,发动机的声音、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偶尔散落的石子声,等等,传进张乔耳朵里,变成一声声雷鸣,让她颤栗惊醒。
长期失眠导致她情绪低落,脾气暴躁。那时,她偶尔和老公胡宇昊出门遛弯,走在燕郊街道,看哪里都觉得脏乱差。有次,他们路过一个小摊位,摊子周边一片狼藉,张乔忍不住张口大骂:“真叫人恶心,你出个摊儿不知道弄干净点吗?”
一个在京城朝九晚五,一个在燕郊搞创作,张乔和胡宇昊的爱情更像异地恋。
张乔把25岁看作自己的人生拐点。在那之前,她是个有点社会责任感的文艺青年,拍过纪录片,交过玩摇滚的不靠谱男友,“生活里只有自己,容不下别人”。
25岁之前,张乔觉得,自己的一切理想都在北京。高考时,她记错了北京电影学院的笔试时间,错过了第一次进京的机会。大学四年她在河北度过,满心不忿,只想重回京城。她到北京和人一起拍纪录片,积累了朋友和人脉。一毕业,她就头也不回地逃离母校,彻底在北京安顿下来。
刚到北京时,张乔住在环铁艺术区附近,那里是文艺青年和艺术家的聚集地。年轻人聚在一起,总要互相串门。张乔在隔壁邻居家认识了胡宇昊——一个话不太多的年轻艺术家。
那是张乔第一次对40公里外的燕郊有概念。胡宇昊住在燕郊,偶尔进城看展览、找朋友玩,玩得太晚回不去,就借住在朋友家。
那时,她怎么也没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在燕郊有一个家。
“缘分来了,大家就都别端着。”张乔和胡宇昊在一起了。那会儿,她还在一家影视宣传公司工作,“忙到爆炸”。她总是想不起联系自己的男朋友。胡宇昊也从早到晚地闷在屋子里画画,顾不上联系自己的女朋友。
“一个星期能见到一次,简直是异地恋。”张乔和胡宇昊在这种相处模式中备受折磨,最终达成共识:张乔搬去燕郊一起生活。
两人结束异地恋,张乔却过上了“北京工作,河北睡觉”的生活。刚到燕郊的一个多月,两个人每天七点多起床,胡宇昊会做好早饭,帮张乔装上便当,陪她去等开往国贸的815路公交车。
“往返至少要三个小时,特别疲惫。”张乔说,自从搬去燕郊,她就不在办公室加班了。每天八点前到家,吃完饭继续工作,有时要熬到凌晨,“搬到一起了,却依然很少有机会交流”。
工作压力大,上下班的消耗也大,张乔开始失眠,颈椎也出了问题,“每天都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她辞了那份用命赚钱的工作,在家里接私活,“身体、心情,还有两个人的关系都缓和很多”。
对于朝九晚五的张乔,这40公里的距离实在让人疲惫。她一度想搬去城里的京旺家园,那里离几个艺术区都近,很多年轻艺术家都住在里面。“看看租金还是算了,去年,2000多块还能租到个60平方米的房子,今年已经要3000块了。总要有一个人作出点牺牲”。
去年下半年,张乔换了工作,在798的一家画廊做展览。“工作清闲很多,薪水也少了将近一半。”他们原本打算买辆十万出头的车,现在也放弃了。“马上要办婚礼,想生小孩,用钱的地方太多,又不想太拼命工作熬身体,物质的东西就先算了吧。”张乔说。
“和宋庄相比,这里楼高车多,简直就是小香港。”
第一次去燕郊采访时,张乔不在家,胡宇昊顶着阴阳头,穿一件短夹克出门迎接,走在小区里,有些扎眼。
2008年,他从天津美院毕业,在北京给一位知名艺术家做助理。头两年,艺术家的工作室在环铁艺术区,他就住在了环铁。后两年,老板的工作室搬到了宋庄,他也跟着到了宋庄,一待又是两年。
做助理那四年,胡宇昊一直在构思自己的作品,“前前后后推翻了很多方案”。2012年,他觉得时机成熟了,打算集中精力搞创作,做一个苦兮兮的职业艺术家。
选工作室是独立的第一步。“先在宋庄看了看,2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一年要2万多。而且,那会儿宋庄也不稳定,有些工作室还面临拆迁。”胡宇昊说。
宋庄往东10公里就是燕郊。当时,胡宇昊的一个大学同学在燕郊办画室,邀请他去看看。两个人骑着小摩托沿燕顺路转了一圈,“和宋庄相比,这里楼高车多,简直就是小香港”。
胡宇昊又试着坐了几趟公交车:“那时燕郊车少,到国贸40多分钟,去798、望京比宋庄还方便,画画需要一个大点儿的房子,看来看去,还是这里最合适。”
那时,胡宇昊还不知道,许多刚刚毕业的年轻艺术家和他一样,绕过了黑桥、宋庄和城里其他艺术区,选中燕郊这座“睡城”,租下了自己艺术生涯里的第一个工作室。中央美术学院燕郊校区建成后,这里的艺术氛围也日渐起色,甚至有了独立的艺术空间。
胡宇昊在燕郊的第一个房子租在上上城——传闻中被传销团伙侵占的小区。因为要画大画,他怕弄脏人家的房子,相中的都是毛坯房。“120平方米的毛坯房,每个月600块钱,租了3年,每年房租递增200块/月。”
他自己添置了冰箱、洗衣机等家电,靠自己做作品时练出的手艺,自制了一批小家具,连卫生间的防水都是自己铺的。“行价1500元,我买了最好的材料,一共才花了四五百块。”胡宇昊说,决定关起门来做作品,他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远离艺术区的胡宇昊沉默在朝九晚五的白领中间,他每天8点开始画画,经常持续到晚上12点,一日三餐能简则简。“搞完装修后,银行卡里还有2万存款,够花,但在创作上还是很焦虑,所以特别拼命。”
因为不需要朝九晚五,胡宇昊很快适应了燕郊的生活。“知道哪家肉好吃,哪家菜便宜。平时很少出门,周末有选择性地看展览、见朋友,和原来那个圈子保持适当的距离,感觉很好。”胡宇昊说。
直到真正和张乔在一起,胡宇昊才结束了这种近乎修行的创作状态,慢慢回归生活。他偶尔接一些工作,帮其他艺术家画画,也在张乔的鼓励下主动投稿,有选择性地参加艺术圈的活动,保证一定的曝光度。
今年,他开始教邻居家的小孩画画。按张乔的说法是:“我每天都要上班,有个小孩来,还能和他说说话,不然真担心他憋傻了。”
“终于见到直立行走的侃哥了。”
张乔和胡宇昊的微信里都有一个燕郊拼车群。群里成员按进群时间和活跃度编号,群主是1号,市长、镇长排名随后,普通百姓依次排开。张乔每天出门,群里编号300多。胡宇昊拼车次数少,排名600多位。整个群人员虽多,但管理严格。每个拼车车主只能出价十元,违规就会被踢出。
“燕郊大概是全中国拼车业务最发达的地方了。”胡宇昊说,除了拼车群,大家也可以站在马路边拦车,如果有车主进城,谈妥价钱,就可以直接上车。
坐了两个月815路公交车后,张乔和胡宇昊就发现了拼车这一新出行方式。“幸福感倍增。”张乔说。在胡宇昊的嘱咐下,张乔结识了几位车况好、有眼缘、工作地点距离较近的车主,留了联系方式,打算长期搭伙。这些人里有码农,做旅游的,也有自己做生意的,大家的友谊建立在车轮上。
有次,几个人搭车进城,车主侃哥和大家都很熟。车子开到加油站,侃哥下车加油,车上的一位朋友感叹说:“终于见到直立行走的侃哥了。”一车人大笑。
“燕郊人的生活压力都挺大的。”张乔说,像侃哥,孩子三岁,妻子从怀孕起就没工作过,一家人靠侃哥的收入过日子、还房贷、交幼儿园学费。最近,妻子的父母也从老家搬过来了,他又要帮丈母娘租房子,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总会被生活裹挟,身不由己。
一直以来,燕郊被划入北京的传闻就没有停止过。很多人抱着这样的幻想,举家来到燕郊,希望坐收渔翁之利。去年,燕郊房价大涨,2016年开始,在燕郊买房也不再附赠户口。这让很多人更相信燕郊会被划入北京的传闻了。
留在燕郊成了更多人的信念。每个燕郊人都想换更大的房子。”张乔说,有家庭就要面对结婚生子、把父母接来赡养的问题,当初买的几十平方米小房子很快就不够用了。租房住的小夫妻想买房,有房住的家庭要换更大的房子。燕顺路上的建筑工程从未停止过,新的楼盘总在生长。
“你看,窗外是个高尔夫球场。视野开阔,对画画有好处。”胡宇昊站在落地窗前说。他们年前刚搬了家,现在的房子,100多平方米,2000多块,“在燕郊,算不上性价比高”。
画画间隙,胡宇昊会站在窗前往西边看。天气好时,他能看到“大裤衩”和人民日报大楼。有雾霾时,西边会有一层黄色烟雾,“整个城市像被关在罩子里”。
在燕郊生活,业余活动变得单调。休息日,胡宇昊会和张乔骑单车郊游,“近一点,就沿着潮白河转转,远一点会骑到北边的湿地,再远,就骑去宋庄见朋友”。
在燕郊,生活很慢。每天晚饭后,小区里都是遛弯的人,认识的会互相打个招呼。这里没有工作、事业和成功学,只有泄了气的疲惫和柴米油盐的生活。张乔说,燕郊有小城市的人情味儿,燕郊人很抱团,愿意互相帮忙。“就像群里一个人说的,我们不自己人帮自己人,谁还会帮我们啊?”
2015年冬至,胡宇昊和张乔领了结婚证,结束了三年多的恋爱生活。没房、没车、没存款,两个人是标准的裸婚。好在父母开明,接受了这个留着阴阳头的搞艺术的没有稳定收入的女婿。
结婚之前,他们在张乔的老家承德买了房子。“京沈高铁就要开通了,到时,承德会有一站,从那到北京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燕郊车多人多,高速经常堵车,进京的时间成本不比承德低。”胡宇昊说,他是个追求安定的人,等与画廊的关系更紧密了,自己事业步入正轨,可以考虑回承德生活。
张乔也不再对北京有执念。“结婚后,所有想法都变了。”她说,他们打算生孩子,如果留在燕郊,孩子就要在这城乡结合部成长,却要吸着北京的雾霾,“想想就觉得委屈”。
和北京甚至承德相比,燕郊的教育质量都不尽如人意。整个燕郊开发区只有一所像样的公立小学,每个班七八十个学生,教育资源紧缺。北京的孩子放学后有很多兴趣班,在燕郊,可选择的却不多。
“我和老公也都不是小县城、农村出来的,干吗让孩子在这遭罪呢!”张乔觉得,如果不能彻底进京享受最好的教育、医疗资源,不如回家来得安逸。
很多人留在燕郊,是生活所迫,他们要降低生活成本,同时争取北京的高薪工作。有些人留在燕郊,只是惯性。住久了,家都在这里,懒得搬。因为工作性质和当前的生活状态,张乔和胡宇昊还有得选择,他们可以离开燕郊,甚至离开北京。
回承德,他们的孩子能在健康的环境里成长,父母也常在身边。离开北京,张乔可能没法继续现在的工作,但老公胡宇昊可以更安心搞创作,不用为生计担忧。因为距离近,他也能和北京艺术圈保持联系,看展览、办展览、见朋友都方便。
“如果真的走了,你不留恋吗?”
“我宁可牺牲自己的梦想,也不愿牺牲他的梦想。”张乔答。
(实习生牛炎鑫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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