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黑龙江小伙赵德胜写信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部:“爱情是力量的源泉吗?”困惑缘于他和几位朋友的争论:一方认为爱情让人遇到波折时精神振奋,并以“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反封建斗争中互相支持,以及居里夫妇在科学上共同探讨”为例加以说明;另一方则认为爱情给人幸福和愉快,却使人意志消沉,丧失政治上和事业上的进取心而逐步走向平庸和安逸。大家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也让赵德胜百思不得其解,希望有人帮他解开这个疑团。
为赵德胜充当爱情导师的是作家刘心武。刘心武说,自己刚从长白山归来,长白山的天池、秋云和丽日让他悟出一个道理:“同一事物,在不同的条件下会呈现不同的状态;而不同的人们即使在相同的条件下,由于各自不同眼光,也会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的印象。”然后,他花三千字阐述辩证的道理:“年轻的朋友,不要幻想仅从爱情中产生事业,也不要害怕爱情会消磨你的事业,而要争取从事业中去获得爱情!”
赵德胜的来信和刘心武的解答一起收入1981年出版的《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一书。出版它的原因之一是,与它同属“青年修养通讯”丛书的《恋爱·婚姻·家庭》在1979年反响热烈,不到两年印数达176万册;而上千封读者来信又反馈了新的问题:爱情是最可贵的幸福吗?怎样看待“以死殉情”的悲剧?“一见钟情”好,还是“长期考验”好?“大网撒、重点抓”的恋爱方式对吗?结了婚可不可以再找情人?生男生女能预先知道吗?……
出版社请来33位导师解答青年们的困惑。除作家刘心武外,还有剧作家苏叔阳、曾任《中国青年报》社长兼总编辑的徐祝庆、《中国青年报》创办者之一谢昌逵、曾任《北京青年报》副社长的贺帜生……再找不出如此华丽的阵营,为年轻人的囧爱情释疑。
谁都知道其实他想说“I love you”,但在当时,只能先爱祖国再爱你。
电影《庐山恋》拉开了1980年的序幕。男女主人公扮演者郭凯敏和张瑜被誉为“中国的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电影中,男主人公对着山川一遍遍喊:“I love my motherland.I love the morning of my motherland.”谁都知道其实他想说“I love you”,但在当时,只能先爱祖国再爱你。乍暖还寒的年代,爱情会遭遇更多掣肘:要对付“门当户对”的家庭阻挠,要突破关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思想,要避开“阶级斗争”的政治红线——最后一个现在看来像个笑话,但在当时却是事实。
有的爱情故事与历史擦肩而过,发生剐蹭。1980年8月,“星星第二届绘画展览”上,画家李爽认识了法国外交官白天祥,后者被她的画作吸引。“爱情是无法预谋的,是由天来支配的一种奖惩。爱情若混掺考量和计算,就像泡菜的水不够清澈。”爱情为她带来身心的愉悦,也带来“臭不要脸”的当街指责,甚至牢狱之灾。1981年9月,李爽被捕,遭到传讯的内容包括她参与的星星画会、民间刊物和爱情。“他们每天来提审,首先要求我写一封公开信,自愿断绝与白天祥的关系,并且从未与他产生过任何感情。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我拒绝了。”1983年7月,在法国艺术届和政界朋友的帮助下,李爽被释放,后来赴法结婚。
有的爱情故事就没有这样幸运,成了爱情事故。一位女青年因为与在逃犯罪分子有性关系被判刑,原因是“客观上起到了助长犯罪分子嚣张气焰的作用”。歌手张行唱着《迟到》走红后,过往的三角恋爱被渲染,在未经公开审理的情况下被判“流氓罪”入狱3年。另一位和他同样有名且同进了监狱的是迟志强。1982年,24岁的迟志强和一群高干子弟一起跳贴面舞、听《甜蜜蜜》并进而发生性关系,被判“聚众淫乱罪”,成为“严打”中最著名的案例。
“人们敢于表达自己的感觉,这也是那个时代可爱的地方。”
张瑜收到过很多求爱信,写信的人可能没有很高的收入、社会地位,也不去想是否真能追到、遇到,只是出于喜欢就表达了。“人们敢于表达自己的感觉,这也是那个时代可爱的地方。”《庐山恋》上映33年后,张瑜在一档电视节目中回忆。
“那时候社会角色和财富的分配相对公平。”设计师、《洛丽塔》译者于晓丹记得,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标签化的阶层。她1982年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在《外国文学评论》担任编辑,九十年代中期去了美国。“那时候,人的心态有点像九十年代的美国孩子:只要我有一份工作,就会分到房子,就一定能过上想要的日子。现在的人就不会有这种信心,很多人想走捷径。”
“那个年代对这些考虑很少,所以很多随意性的东西会发生。年轻时,不知道身体的底线、精神的底线,很多时候不计后果做很多事情。”——比如,飞蛾扑火的爱情,就像于晓丹在小说《1980的情人》里大量描绘的那样。
刘索拉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女孩喜欢一个诗人,马上什么都给了,可以倒贴,就为了换一首诗。”创作了《梦里水乡》、《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的歌手洛兵,是体会过这种待遇的。1986年,他是被寄予厚望的校园诗人,得过“北大五四文学大奖”及“未名湖诗歌朗诵会创作一等奖”——“当然,现在也会发生‘一首诗、一首歌就跟你走’的情形,只是现在考虑得更多。”甚至不用等到现在,象牙塔内外的差别他当年就体会到了。1988年,因为“做了很多年轻人不该做的事情”,洛兵从北大退学。“没了闪亮前途,就分手呗。除了一首诗,还是要给人安定的生活。”
将爱情心态的演变归于“物欲”或许失之简单粗暴,但在当年,诗人的确有更大的几率获得爱情。于晓丹有很多诗人朋友,在她看来,诗人总是最会表达的一群人。在感情木讷和词语匮乏的年代,一个女人被很多男诗人喜爱,是很容易发生的事;同样,一个诗人也可能被两个女人爱上。
诗人都梦想有个姐姐,再有位小情人。那时少有人为争名利闹翻,但文人间会为女人大打出手;偶尔也有女人为文人大打出手。诗人,或艺术家,有先天的优势。无论恋爱继续或中止,爱情都能以艺术的名义永恒。比如画家何多苓和诗人翟永明,她给他带来爱情、现代诗,他为她画下忧伤、惶恐、逼视,以及一脸捉摸不透表情的《小翟》。
比“打破封建礼教”更美好的,是爱情的花样百出。
《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中有此一问:“女青年能主动向男青年表示爱情吗?”
比“打破封建礼教”这样的迂迂绕绕回答更美好的,是爱情的花样百出。诗人蓝蓝在《我喜欢你》里这么写:“所以你要温存诗人/轻轻走道/别让我为你过分忧伤/洗衣的时候,一阵小风吹过/我突然捂着脸哭了。”
1984年,王朔的小说还很“纯情”,《空中小姐》中王眉向刚刚从海军退伍的男主人公吐露自己还是13岁小女孩时的心事:“我那年到你们舰上玩的时候,有个最大愿望你猜是什么?”“变成男孩。”“还当我的女孩,但和你长得一样大。”“这办不到。你长我也长。”“不对,你长不了个儿啦。”
食物也是表达爱情的好方式。那是食物像情感一样匮乏的年代。《空中小姐》中的“我”被王眉领到招待所,感到自己像个少爷:“洗了热水澡,吃掉一大盘烧肉芥蓝菜,把香蕉直捅到嗓子眼才罢休。”《1980的情人》中,视男影星王心刚为“偶像”的姑娘谭力力向心上人正文表达情意的主要手段是“送饭盒”,饭盒里有苹果派、卤鸡蛋、糖醋排骨……如今看来平常的食物,那时却隆重得令正文的室友印象深刻,给她取代号就叫“糖醋排骨”。
2013年7月,出版于1989年的姊妹书《怎样征服魅力少女》、《如何征服英俊少男》突然在微博流传起来,每个转发仿佛都像一根嘲笑的手指:看呐,真傻!
那时的爱情指南说,展现男性的魅力,穿着很重要,比如穿上剪裁得体的T恤衫,大大的西装,戴上时髦的太阳镜;而女性,需要耐心、技巧和含蓄的魅力,最重要是注重自己的外貌,一定不要长上多余的脂肪,多修剪指甲、穿高跟鞋以及——不戴胸罩。
迂腐得令人联想起《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里的问题:结婚还要看属相八字吗?同姓能不能结婚?一个黄花大闺女不能嫁给曾结过婚的人吗?怎样挣脱包办婚姻的锁链?新婚需要哪些性知识?婚后不孕怎么办?……
八十年代裹挟进一股“性解放”的风潮,可这也掩盖不了当时的性知识像食物一样匮乏:男生会为了遗精羞愧到梦魇,女孩子则担心牵手接吻或者在男生待过的池水中会怀孕,甚至不懂得做爱、政治不正确地计较处女膜,在茫然失措中没有主张……
可是你知道:那些浪漫又懵懂的日子,它们永不再来。时间流逝的决绝令那些鲜活热烈的时光比稀缺还稀缺,比宝贵还宝贵,经历过的人要缅怀,没经历过的人会悬想,爱情连同那些一本正经的惶恐和愚昧,都在记忆中罩上一款1980滤镜,像一张斑驳的老照片,一曲守旧的小步舞,一个过时的时代背影,叫人想起时,既忍不住笑,更恨不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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