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进入位于法国加来市内的露天难民营“加来丛林”(Jungle de Calais)时,浙江女生宁卉的任务是以海外专员的身份为财新国际新闻项目“世界说”做直播,通过实时视频把难民营最后一天的拆除情形传递出来。
加来位于英吉利海峡最窄处,是法国去英国最近的地区,区位因素及历史原因让这里成为整个欧洲最著名的难民营地。过去近20年,成千上万来自非洲和中东地区的难民和非法移民聚居在此。
回忆起“加来丛林”的难民营直播,宁卉的声音是近乎哽咽的悲哀与同情。
直播那天,宁卉本打算拍摄一些现场画面,然后请之前认识的黑人男孩对着镜头自述成为难民的故事。男孩16岁,从苏丹而来,阿拉伯人的骆驼经过他家的农田,骆驼吃到有毒的树叶死掉,阿拉伯人要求巨额赔款否则就“杀死孩子”,无奈之下他只好逃到欧洲。
摄像头跟着难民走到“丛林”荒地上,空帐篷已被人一把火点燃,浓烟混着塑胶味弥漫开来,浓烟中的挖掘机像战火里的坦克。当挖掘机靠近苏丹人聚集地边缘时,宁卉问,人都撤离了吗?男孩指着一间帐篷说,那边还有一个“聋子”没走。
宁卉想过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她发现,这个男人正在烧火煮饭,身后的帐篷收拾得整整齐齐,像是对“丛林”即将拆毁的事实完全没有概念。
他不是聋子,只是一个普通难民。宁卉不解,如果推土机真的来了怎么办?他答,那就拎着包去别的地方。
这个苏丹男人已在路上逃了四五年,曾去到英国,又不知为何回到加来。“我们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他是日复一日地苟活着,只剩一种维持生命状态的动物本能。”宁卉从没见过这种程度的绝望。
宁卉先后在香港及欧洲攻读新闻及公共政策硕士,有过联合国和乐施会的工作经历,做的事主要围绕性别、扶贫、气候变化、企业社会责任等议题,走过许多贫困地区。以前的她认为,穷人不过是生活得糟糕一些,在中国西北乡村或缅甸与莫桑比克的原始森林,她见到的农民都怀抱期待,想要更好的生活,他们无忧无虑,笑起来时甚至让焦虑的城里人羡慕。“他们有田地,能种东西,能盖房子,还很忍耐,所以能以非常简陋的情境生活下去。”宁卉说。
但2017年4月初,回忆起那场难民营直播,她的声音是近乎哽咽的悲哀与同情。“你会发现,眼前的某个难民可能昨天还是一个医生,或者艺术家、大学教授,由于战争,他的社会地位、金钱、所有身份一下子都不见了。”她认为这会引起共鸣与思考,“尤其是当这个人跟你很像时,比方说一个城市中产,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个体。”
在国外接触了越来越多的新闻现场后,宁卉发现现实远比想象的复杂,而自己在理解世界真实面貌上仍有局限与偏见。她急切地希望把这些东西带到中文世界。
2016年年底,宁卉去维也纳观看奥地利总统大选,并通过图文向国内发回了她在维也纳的详细观感。
宁卉回忆,当偏左的绿党领袖获胜时,现场很多人松了一口气,说赢了真好,没有被民粹左右,欧洲还是很“自由主义”。但她亲眼看到绿党领袖一直在强调,要为身为奥地利人而骄傲,要抵制移民等,她必须把真实的观感传回国内。
“欧洲问题本身就比较复杂,一复杂就会让很多人缺乏兴趣,但实际上,欧洲尤其是欧洲的政治与世界紧密相关。”宁卉说,很多中国人对西方世界的了解与关注可能过多局限在美国,对于国外大部分地区只有一些模糊而刻板的概念,当他们有足够的金钱去到世界各地时,才发现自己对世界一无所知。
与宁卉同龄的旅法青年宋迈克对此很欣赏。一年多前,他们因青年项目“世界说”结识,该项目的公开目标是:为全球化的中国年轻人推荐最需要的个性化的海外信息。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像宋迈克这样长期生活在海外并熟悉当地的中国青年。
“迈克太棒了,加来在法国,当地的基础设施都是法语,‘丛林’里混杂了各种不同的人,通行阿拉伯语还有其他语言。难民营存在很久,情况非常复杂。如果没有迈克帮忙,我不可能这么快就到那并拿到信息。”宁卉回忆。
宋迈克对法国环境及整个欧洲的政治都非常了解,他在当地时评圈非常有名,有“法国华人三杰之一”的外号。迈克在几天内就为宁卉提供了背景梳理、采访联络,并在后期全程帮助。
2013年,巴黎文化沙龙“鸡鸣时”(Avant l’aube)正式注册成立,包括宋迈克在内的一群中国年轻人开始不定期组织活动。他们在线下探讨国际政治以及中国社会议题,并通过线上分享沙龙记录。宋迈克很少露面,做的这些事又过于严肃,有人猜测他是个专研政史的成熟男士。
宋迈克也曾说:“每一个出现在法国电视上的政要,我都知道他们是谁,政治主张是什么。”宋迈克十年前到巴黎念书,空余时间关心时政,钻研政治史,并参与“鸡鸣时”的组织工作。
事实上,宋迈克只有二十来岁,本职是一名电力电子工程师。4月,法国大选前夕,“鸡鸣时”沙龙进行了一系列讲座,宋迈克从政治上解读,将选情写成中文文章。但他不过分期待传播效果:“没什么特别有新闻价值的事情发生的话,选情分析就会显得相对枯燥,数字太多,中国读者不太会有兴趣。”
但国内读者对欧洲常态严肃信息的冷淡正是宋迈克写作的驱动力之一。2016年年底,几位和他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做了一个名为“欧罗万象euroscope”的微信公众号,主要分享热门的欧洲政治新闻与冷门的欧洲政治常识。宋迈克喜欢发刊词中的一段话:“在这个遍地是墙的时代,我们想要做的,其实也不过是一点‘拆墙’的尝试:降低智识的墙,去看多元的欧洲和复杂的世界。”
通过宋迈克的镜头,中国网友看到了突发枪击事件后的真实巴黎。
显然,宋迈克对政治及公共议题的关心与思考程度远高过绝大部分中国青年。但他不认为自己特别:“这就像有人喜欢看足球,于是研究各个球队,熟悉球星。我喜欢政治,所以没事就看新闻,业余写点文章。”
“欧罗万象euroscope”的发刊词中解释了将欧洲重新放到公共议题角度严肃观察的必要:欧洲是现代政治文明的发源地,是启蒙思想和进步思潮的摇篮,也是不同政治制度和一体化梦想的试验场。
宋迈克成长于江苏南京,高中毕业后通过法国政府“50个工程师”项目选拔入法国顶尖的预科学校路易格朗——法国前总统希拉克,作家雨果、莫里哀都曾就读于此。之后,他考入精英院校法国高等电力工程师学校(SUPELEC)。学生时期,《SUPELEC党报》对他进行过一次报道,评价他是“同学们眼中的激进左派、意见领袖,是有着精神洁癖的处女座”。
当有机会与政治人物直接对话时,他的敏锐度展示得更加明显。2016年12月,在“世界说”项目的帮助下,宋迈克进入女性论坛2016年全球大会会场,并向2017年法国总统热门候选人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提问。
宋迈克抛出的第一个问题既呼应大会主题又触及政治领域:“弗朗索瓦·菲永先生在右翼初选中获胜,他曾宣称他的‘个人立场’是不支持堕胎。您是否认为,如果菲永当选总统会威胁到法国女性权益?”
马克龙面不改色,似乎还有所期待,向他伸出了两个手指,示意接着提第二个问题。宋迈克继续问:“弗朗索瓦·奥朗德先生昨天放弃了参选,他还号召所有进步主义者团结前进。而您也宣称自己是进步主义者的代表,您今天出席女性论坛就是一个明证。您是否认为您是最好、最有能力领导这一进步主义者阵营的人物呢?”
当天的问答环节总共十分钟,马克龙把绝大部分时间用来回应宋迈克的提问,并作出阐述与表态。
当然,宋迈克也有不太擅长的地方。2015年11月13日夜间,巴黎市中心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超过150人因枪击与爆炸死亡,“世界说”主编宋宇航通过微信联系到他,请他做现场报道。
“爆炸袭击就在他家附近,一开始他有点紧张,我们就和他沟通,能不能下去看看情况,然后告诉我们巴黎媒体和他的朋友们在讨论什么。”宋宇航回忆一步步教迈克现场报道的情形,“我教他打开手机摄像头,能拍什么就是什么,先对准警戒线内被袭击的餐馆,然后慢慢移过来拍下全景,再采访些路人。”
宋宇航有过相对专业的传播训练,到香港大学读新闻硕士前,她曾在英国学习新闻摄影。留学期间,她进入柴静团队实习,参与2012年伦敦奥运《看见》特别节目“静观英伦”的采访制作。
老实说,宋迈克用手机拍摄的那段视频画质不太清晰,但通过他的镜头,中国网友看到了突发枪击事件后的真实巴黎。受袭的餐馆被警察围起,警戒线之外,人们走在街上,给餐馆门口放上鲜花与蜡烛。
“一方面,我们会坚持做专业的资讯传播;另一方面,我们想强调年轻人在场。我们去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把直接体验记录下来。”成长于深圳的90后女生宋宇航不确定读者能从“世界说”中获得多少信息,但相信一个个真实的现场会潜移默化地给人冲击。
2016年9月17日晚,纽约曼哈顿发生爆炸,身在纽约的“世界说”专员庄巧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与传统媒体的报道不同,庄巧祎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打车靠近现场的见闻:“因为是周六晚间,不少夜店装扮的年轻男女成群结队,我能清晰听见他们在抱怨交通不便,这场爆炸似乎只是为他们赶场派对增加了难度。”
庄巧祎在采访途中遇到一位男子,他的家就在警察拉起的黄线内,无奈的他只能在路上游荡找旅馆住。庄巧祎还经过一对对深情吻别的情侣、一辆辆因突发爆炸生意火爆的食品车,以及不少来旅游却碰上意外没法回酒店而满脸懊恼的乘客。
她通过图文及视频把这些场景与个人感受传回国内。“原本属于娱乐、休闲、放松的夜晚,突然变成塞车、等待、无家可归的夜晚。也有人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影响,该享乐、该工作的也根本没有停。纽约真是有种奇妙的气质。”庄巧祎的这段话被许多网友转发。
从纪录片转型短视频,宋宇航每天都在强调“现场”的概念。
宋宇航坦诚,最开始尝试短视频有“跟风”因素。2015年,新锐媒体Vice中国围绕争议艺人陈冠希制作了一部纪录片,并以系列短视频的方式在国内青年中快速传播。“我们想学Vice用纪录片讲故事,但我们的专员大部分都不是新闻专业,也不完全懂摄影,做纪录片还是有点吃力。”宋宇航和团队成员尝试了半年后决定放弃,转做现场短视频,并逐步尝试直播。
经过初期的蛰伏,去年下半年起,“世界说”急速发展,截至目前已在全球200多个城市发展报道专员,在国内的影响力及话语权也在逐步扩大,特朗普获胜演讲、英国议会遭遇恐袭、巴黎华侨被警察枪杀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中,他们都抢先发声。
“我们每天都在强调‘现场’的概念,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发生重大事件,我们要有人在现场,去拿最真实的材料,然后把它传回来。”宋宇航说。
去年年底,她去欧洲出差,其间在法国多维尔采访了世界贸易中心(ITC)执行总监Arancha Gonzalez女士,与其探讨了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议(TPP)的未来,以及中国应如何在“一带一路”项目上取得更有效的进展,采访过程通过视频平台直播到国内。
参照国内创投圈近年的一些现象,没人能说得清,撞上风口与项目本身的成长状况及社会价值,谁在创业过程中更重要。这几年,短视频与直播确实是投资风口。据Credit Suisse估计,2016年中国直播市场的总量超过250亿元。
“老板总说我是70后的灵魂。”宋宇航有时觉得自己没有同龄人有活力,“可能因为我是70后、60后甚至50后那批人教出来的。”自认严肃的宋宇航留着利落的露耳短直发,喜欢丝巾与高跟鞋,大部分衣服颜色素净,相比刻板印象中媒体人的活力休闲风,她面对镜头时更像一位外企白领。
前段时间,几位在美国的中国年轻人做了一份关于洛杉矶与纽约学区房的采访,并通过“世界说”平台发表。从阅读数据上看,读者对这个内容的关心程度很高。宋宇航介绍,“世界说”的母命题是让这一代中国年轻人生活得更好。“我们替他们深入一些现场,让他们知道世界在发生什么,别处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团队接下来还会做一些别的话题,比如留学、出国投资、消费和就业等。”
在巴黎生活久了,宋迈克对国内很多事情都不太理解,也无法赞同。“前些年,突然所有人都在炒股,然后突然所有人又都赔了。最近,是个人就回国创业,创到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宋迈克在法国的生活很规律,白天上班,晚上看新闻写点东西,主要信息来源还是传统媒体。他青睐从报纸、广播而不是从社交网络上获取信息。他不理解为什么微信平台上存在那么多个人公众号,这些公众号甚至可以打赏。“我凭什么收你的钱,那我要对你负什么责任呢?”
这位困惑的年轻人每年大概回国两次,上一次回来的最大不适是手机支付无处不在:“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危险,所有的电子商务就是让你在消费时越来越容易,不需要经过思考。”他自称持反消费主义立场,但国内变化太快,已经没办法用六七十年代对消费主义的批判去面对了。
和观念相比,物质上的差别不足一提。2017年3月底,宁卉在纽约文化沙龙分享个人经历。她于2013年通过欧盟伊拉斯谟世界硕士生奖学金项目出国留学,后长居布鲁塞尔,独立撰写中英文报道。
纽约分享会现场的听众特别关心中国在世界的形象,当她讲到之前在莫桑比克的例子时,他们会问非洲人怎么看待中国投资,也会问中文读者到底关不关心国际议题。
宁卉曾在中国非营利组织全球环境研究所(GEI)的支持下赴莫桑比克对当地的木材投资贸易进行实地调查。但同样的话题放在国内的亲友圈,不久前她被问起的问题是:做这个挣钱吗?
“在视野开阔的世界谈到工作,可能大家更关心你做了什么,而不是拿到多少钱。”宁卉用a job(一个具体的工作)、career(事业)和profession(专业、职业)区分国内外对“工作”的所指范畴。她认为,国内的人更关心前两者,而国外提起工作时,把它当作profession的概率比较高。
大部分时候,宁卉不会去想这些差异,“走过的地方多了,见过不同发展程度的社会,会觉得国家与国家、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只是表象,表象之下相似的地方才更重要”。
2017年2月,两位中国青年到达土耳其边境城市加济安泰普,他们探访了在此的叙利亚难民的真实生存现状。其中,来自北京大学的研究生杨肯站在难民儿童的角度反问:“长大之后,你会不会愤怒,你会不会迷茫,那时候你会去哪?”
很多年轻网友在弹幕上留言:“天啦,这话明明是问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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