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二代

2017年第10期 | 总第491期

“上船前,找了一家理发店剪去辫子。理发匠举起利剪,抓住我的辫子时,我简直有上断头台的感觉,全身汗毛直竖。咔嚓两声,辫子剪断了,我的脑袋也像是随着剪声落了地。理发匠用纸把辫子包好还给我。上船后,我把这包辫子丢入大海,让它随波逐浪而去。”

1908年,蒋梦麟(1930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负笈西行之前,郑重其事地去理发店把辫子剪了。留学对于那一代中国人而言,是“治心的方法”(鲁迅语),是救国的途径。

等到千禧年,去大城市飘成了中国年轻人的常态。他们在各大城市闯荡,体验着中国人全新的城市生活方式。由此,《新周刊》在2000年提出了“飘一代”的概念。

如今,“飘一代”的孩子们也开始飘了,只不过,“飘一代”是在国内大城市辗转打拼,“飘二代”则飘向了世界各地。2016年,即将赴美留学的90后王若冲写了一本书,就叫《飘二代》,呈现的是一个非北京人在京的求学生活。

与中国最早的留学生不同,“飘二代”早已通过互联网或亲身游历体验过国外生活,也经历了层层留学考试的选拔,他们出国时的心境,与蒋梦麟当年可谓大相径庭。他们不再肩负国家公派的责任,面对的是进一步深造与自我实现的抱负。他们学术能力、才艺兴趣与公民素质兼备,展现自我的舞台没有国界。

“飘二代”背后,是牵挂又纠结的中国父母。

教育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16年度我国出国留学人员总数达到了54.45万,比2015年增长了3.97%,其中自费留学者有49.82万人。从1978年开放自费留学,到2016年年底,我国共有458.66万人走出国门,实现了留学梦。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留学生以出国读硕、读博为主,现在的年轻人则有不少跳过高考、中考乃至小升初考试,直接到国外接受教育。

据美国国际教育协会《门户外放报告(2016)》,2015—2016学年,从中国走出的54.45万名留学生,有32.85万人到了美国,其中41.28%是本科在读的学生。而世界教育服务社统计,截至2015年年底,美国的K-12(幼儿园至高三)中国留学生共有34578人,比2011年(8857人)增加了三倍。

“飘二代”大部分来自中产以上家庭,负担得起较高的留学费用。仅学费一项,他们每年就要向美国大学交纳4万至5万美元(约合人民币26万至33万元)。为了让孩子赴美留学四年,一个家庭至少要准备100万元人民币。

并非所有人都认为这笔钱花得值,有些父母就很纠结,既希望孩子有出息,于是把他送出了国,又不希望孩子太有出息,以至于他留在了国外。即使孩子学成归来,洋学历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抢手的香饽饽了。

留美8年的海归吴凯便很后悔留学,他现在的月薪只有1万元:“我看这辈子是没戏了,我在美国8年花了400万元,我什么时候能挣到400万元?”

留学生人数的不断增长说明,大部分父母送孩子出国的出发点并不是图金钱上的回报。对中国父母而言,望子成龙更多是出于一种爱与责任,即使留学费用会消耗掉自己的大部分资产。这些父母中,不难找到鲁迅所说的那种“觉醒的父母”:他们扛住了一切压力,放子女到宽阔的世界去畅泳,做一个独立的现代人。

作家覃里雯的文章《我为什么送孩子读国际学校》,讲述了读四年级的女儿入读国际学校之后的变化——在普通学校时,每到周末,孩子看见天黑了便会很紧张,因为她会条件反射地想到“作业还没做完”;到了国际学校后,老师们每天都会对学生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很棒!”,一个月之后,她跟覃里雯说:“这个学校真是个快乐天堂!”

但是,西式教育并非“快乐教育”。

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研究员王小东说,“快乐教育”类似于日本的“宽松教育”,原意是减轻学生的负担,结果却导致学生的学习能力普遍降低,学习态度也不端正,出现了“宽松世代”;而西方的精英教育,其实比中国的重点学校还要严格。

2015年,英国BBC与英国博航特中学设立“中式教学”班,请来五名中国特级教师,对英国学生实行中国的应试教学。在很多中国网友看来,五名中国教师如同麻辣教师GTO,用应试教育大法整治了懒惰的英国学生,将全班的平均成绩提高了10%。

这场实验揭示出中西教育理念的差异,一个强调个性,一个强调纪律。中国教师眼中的好学生,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一字一句地做好课堂笔记。“在中国,我们不怎么维持课堂纪律,因为孩子们的纪律性是通过家庭、社会共同教育的。但是在这,维持课堂纪律成了我的首要任务。”

读国际学校,出国留学,固然有更多的自主性,但也需要更多的自制力。

飘来飘去寻找答案,答案也许已经在“飘二代”的身上。

出生于1990年代的“飘二代”,比父辈更早地走出国门;比起100年前的留学党,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信息急速传播的现代世界。

在目的地上,除了传统的留学大国——美国、英国、加拿大等英语国家,“飘二代”可以选择的国家更多了,远至匈牙利、以色列、阿根廷、巴西,近至中国周边的韩国、印度与泰国,都能接受到全球化的现代教育。据统计,小语种国家的中国留学生已经占到留学生总数的三成以上。

中国留学生遍布美国、加拿大的各大名校,与他们相伴的还有陪读的父母家人。在耶鲁大学,闲得发慌的中国陪读家长在校园里开垦荒地种菜,获得了学校的鼓励和支持。在尊重对方文化的前提下,中国人的生活观念也在异国落地生根。

融入当地是“飘二代”的刚需,不少人因此选择就读美国的教会学校。这些学校往往位于小城镇,规模较小,但人文传统反而保留得更好。

1985年赴美留学、如今在加州圣玛丽学院英文系任教的徐贲教授说,美国大学在头两年为学生提供了全面的人文主义教育,要求学生阅读大量经典名著,“从古希腊、罗马、早期基督教、中世纪、文艺复兴、17世纪理性主义、18世纪启蒙思想,到19、20世纪的现代经典,一路下来,学生们从阅读材料中汲取历史上前人具有普遍意义的智慧,而不是某种专门知识”。

人文教育并不是精英教育,而是通识教育的一部分。“帮助他们增进思考、判断、与他人对话、协作的能力,了解人的价值与自身弱点,提升社会责任感和公民素质。”徐贲说。

一百多年来,走出国门的中国留学生,唯有“飘二代”拥有这么好的条件,直接参与国际交流,而人才流动的趋向,最终必然是回归,并且这个回归的速度越来越快。据2017年留学人员回国服务工作部际联席会议透露,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留学人员回国总量180万人,其中100万人是过去三年回来的。海归,已经成了一种主流选择。

胡适说,留学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不留学,当“飘一代”“飘二代”“飘三代”实现了胡适、鲁迅等前辈终身追求的目标——“为己国造新文明”,使每个人都能在中国任意一间学校接受世界基本水平以上的教育时,那就是我们不再飘来飘去寻找答案的时候了。

这个答案,也许已经在“飘二代”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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