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春天晚啊,简直是老来得子。4字头月份要结束了,阳光的出现、温度的升高还那么让人兴奋。出门走一会就到了阿斯科河边。河边的树很少遭到砍伐,水分阳光都好,长得又高又恣意,冬日的树干上长出了细枝条,细枝条上冒出了绿色的骨朵,充满装饰性的线条在人们头顶上隔出一扇天窗,完全是新艺术的构图。杨树花灰白的一嘟噜一嘟噜,元宝槭的花秋香绿的一挂一挂,衬着艳蓝的天色,冷色调也能这么如春。
跑步的人特别多,贴身衣服显示出体脂比全在20%以下的轻捷身材。腰带上栓着狗绳的姑娘,狗拽着主人疯跑。草坡上的狗,肚皮和尾巴下透出羽状阳光。春秋乱穿衣,大部分人换上质地薄一点、颜色浅一点的外套,也有一个青年男子穿着颤巍巍皮毛里子的羽绒服,这身去北极都没问题。他敞着怀,又用一只手拉着衣襟,让人疑心是拉链坏了。他的狗也穿着毛衣。恰好迎面走来一位穿着运动短裤、露着麦子色大长腿的姑娘。
大概是外来人口的不断涌入,奥斯陆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年轻的城市,古老的阿斯科河也不动声色地时髦起来。这条河的源头是一个大湖,也是奥斯陆的饮水源,横穿几个城区入海。说阿斯科河是河其实是抬举它了,在许多地段它就是无法游泳的小溪。在河边行走,它像一只棕色的小狗咻咻地跟着你,有时候水声四溅,跳成瀑布。这条河总长不到9公里,但落差有149米,没走几步就一个瀑布。19世纪末,沿河全是利用水力的工厂:磨坊,锯木厂,食品厂,肥皂厂,为奥斯陆的工业化提供动力。后来,工业区逐渐搬走,高大的厂房改建为仓库,然后是公寓住宅,又新建了不少公寓楼,都以“临近阿斯科河,自然就在咫尺”为卖点。
沿着河,你会走到奥斯陆的波西米亚区。由国立美院和国立工艺美术学院、挪威舞蹈学院等七个学院合并而成的奥斯陆艺术大学,专注艺术传播和技术的韦斯特达尔学院,以及艺术家工作室、艺术材料商店、爵士酒吧、画廊、咖啡馆,还有以口味刁钻老饕为服务对象的美食市场,点缀在河的两岸。
在城市规划里,旧工业区在被改造后变得越来越时髦的现象叫中产阶级化(gentrification)。景观更具设计感了,文化艺术中心变得密集了,精品生活方式被引入,房价也上来了,收入不够中产的人也被迫搬离这个区域。我要拍着胸口庆幸这个现象尚未发生。虽然这里寸土寸金,但没有固定收入的自由职业者、艺术青年,以及来自东欧或南欧的移民,依然好端端住在这几个区内建于上个世纪甚至19世纪的大片工人阶级住宅里。
女友然,长发、瘦高,央美毕业后来奥斯陆艺术大学拿了设计硕士,现在是自由设计师,就和男友住在类似的公寓楼里。她男友图尔比杨,长发飘飘,瘦高清癯,两人在一个摇滚音乐节相遇。女孩问图尔比杨,你是干什么的呢?图尔比杨说:我是个讲故事的人。这并不是“作家”“编剧”的曲折说法,他就是“故事大王”那样讲故事的人,在图书馆给小朋友们讲故事,在公司庆典或者聚会上表演。不需要单口相声那样密集的笑点和包袱,不需要大起大落的情节,只需回到叙事艺术朴素的源头,在语言里找到体验的张力。过了几年,两人再次遇到,交换了联系方式。
两人收入都不稳定,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安居乐业了。他们请我们吃饭。公寓的室内风格可以用“邋遢帅”概括,也可联想到脏辫。总之主人舒服,客人自在。我上厕所时看到马桶的蓄水箱盖子开着,箱上贴着一条:“冲水的时候把那个球提一下,千万不要提两下。”可把我稀罕坏了。来挪威后,亲手盖房的达人遇得太多,手无修马桶之力是第一次见。我承认前一类人牛,从心底里还是和后一类人亲。
在河边散步,七八个围着头巾、穿裙子的吉卜赛女人在草坡上晒太阳,也有两三个敦实的男子,都是皮夹克、运动鞋,他们撕开了一包新薯片。我的脑子里按《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响起这句歌词:“结束了一天的乞讨,让我们尽情欢乐。”此刻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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