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潜伏着刘家琨建筑的真爱粉。“这充盈着静寂的最高的容器,如此众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智利诗人聂鲁达在马丘比丘之巅的感受,今天被真爱粉们在刘家琨设计的房子中体会到了。
他是人文建筑师,出版过反乌托邦长篇小说《明月构想》,也写得一手好建筑杂文;他是生活建筑师,善用民间美学,在日常劳作中发现手工感;他是理想主义建筑师,研发再生砖,为地震中遇难的平凡女孩修造纪念馆;他是商业建筑师,将水井坊博物馆巧妙放入保护区,用西村为成都增加了一座文创新地标。他是看得见国际的建筑师,是矶崎新的中国向导,也将中国智慧带到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他是看得见成都的建筑师,说成都话,用成都方式,为此时此地而建造。
在中国这个全球最大的建筑实验场,欧美、日本建筑师一度领先,中国本土建筑师正躬逢其盛。在中国一线建筑师群体里,刘家琨是最因地制宜、最具同理心的其中一位,他的建筑首先是精神空间、情感空间。当优秀同行们一些迷恋结构,另一些忙于营造系统时,刘家琨最关心的仍然是人,“他考虑的是人的整个感受”(方力钧语)。
2015年9月,西村大院建成试营业,周围居民还以为这是个烂尾楼。等到2017年春天,每天晚饭后有将近5万人涌入大院,80%来自半径5公里以内的社区。附近的住宅楼,楼价一年涨了39%。
“去年夏天,房顶跑道上站了几千人。”刘家琨说,“虽然西村不是一个很高的房子,但是到房顶上走还是有解放感。”
2017年4月,西村大院获得“WA中国建筑奖城市贡献奖”,5月,又获得“远东建筑奖”。上一年,这个项目还入选了第15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主题馆,而刘家琨本人获得了中国建筑传媒奖实践成就大奖入围奖。
从人气和学术两方面来看,西村大院都成功了。
14万平方米、14.5亿元、8年。
西村大院在成都的西2.5环,是贝森集团2800亩土地中的一块绿地,原先是高尔夫练习场+游泳馆+艺术空间,2009年开始,历时8年建成文创基地,共用掉混凝土94833立方、钢材11575吨、砌体6018千匹。
刘家琨为西村设计了一个最大化的内部绿地空间,将建筑绕着最外边做了一个大围合,缠绕着建筑的,是总长1.5公里的连续运动路径。一系列技术性策略,决定了西村成为一个很大的院子,因此也就被命名为大院。
很多人将其联想为社会主义大院,但刘家琨的灵感并非来自那里。“那无非是个等级制度,用一个墙围起来。”西村大院不需要私密性,但需要独立、共享和被看见。
刘家琨放弃装饰建筑外立面,只做基本骨架。实际上他是建立起一套秩序,内容由商家来填充。第一家进去时效果很跳跃,但是当所有的空间都填满之后,建筑就会呈现出生动的肌理。“西村有点像我做了一个书架,放进去的每本书都不同,但放满以后,它们还是在书架的秩序之中。如果秩序足够强大,就可以包容小小的变化,小小的变化积累起来又会变成一种秩序。”
从外面看,西村无非是一个24米高的房子,周边住宅比它高得多,但它真正的场面在里面,周围没有一座建筑的“肚量”能大过它。那1.5公里长的跑道,为晨练者所钟情、摄影者所追捧、酷跑者所赞美。楼上是小清新的文创工作室,楼下泥地上一蓬蓬竹子生机勃勃,而成都人就在竹下摆好桌子打麻将、打火锅。
这是刘家琨20年建筑师生涯的一件里程碑作品。建筑不是一个人描出来的或一群人堆出来的,它要求高效精确的组织,这一点恰恰是最难的。刘家琨说:“在郊外有好的风景,盖一个房子,几乎就是你比较诗意就可以了。而西村有点像社会学,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占用那么多社会资源,你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盖起来,不可控的因素很多,包括功能的不确定性。”
对项目甲方贝森集团董事长杜坚来说,西村意味着14万平方米、14.5亿元投资,他当然想充分发挥这块地的商业潜力。“起初我有点担心他的控制力,那么大的体量,又有24米的限高。”
2000年左右是中国房地产的黄金时代,那时候很多建筑师一毕业就做10万平方米的写字楼,而现在不一样了,1万平方米已经是激动人心的项目,像西村这样的规模更是可遇不可求。在西村之前,刘家琨做过数十个项目,没有超过1万平方米的。明星建筑师的理念更清晰,但在大项目中,保持个性很困难。建筑行业最大的成本是沟通成本,建筑师最重要的能力是沟通能力,因为你是花别人的钱,更要处理好建筑背后的复杂关系。
“他看起来很酷、很倔、很牛,但那是一个表象,他对各个领域都有常识性的认识,会根据甲方的诉求在建筑上做出调整。”杜坚说,“刘家琨没有套路,没有原则,这就是他的原则。而且他的修养特别综合,很多建筑师对商业连常识都没有。”
杜坚与刘家琨是20年的好友,在项目敲定前,他们频繁短信往来,讨论西村的造价、理念、业态,沟通了差不多两年。2008年年初,刘家琨去瑞士做项目,杜坚又重新看了他写的小说和建筑方面的杂文,终于下定决心这个项目只能是他来做。“我当时有个关键词,一定要有成都性。刘家琨对川西建筑语言的领悟和解读是第一流的。”
5月15日,“远东建筑奖”的评委来给西村评分。杜坚说:“如果让我给西村打分,我会打两个分:一个是不及格,一个是满分。不及格是以当今中国所谓普遍标准来讲的,过去十几年做了大量商业建筑的汤桦来看过,他说你的商业动线不合理。为什么又可以打满分呢?因为这不是一个商业综合体,它极具创新,再现了真正的市民生活场景,而这是成都消失殆尽的状态。”
他的风格不是样式的,而是方法论的。
“建筑包括两个事,第一就是实用,它跟艺术不同的地方就是要用,用就容纳了别人的生活;另外它还要容纳人的精神生活,我不想把我的房子变成纯粹的美学风格。”刘家琨认为。
开门纳客不到两年,西村大院就成了成都超有人气的地标。
生于1956年的刘家琨是那种没有年龄感的人,体态年轻、发量充足。可能是因为从小打篮球的缘故,他总是步伐轻快,像踩在弹簧上一样。他知道自己笑起来不太迷人,所以尽量面无表情,因而显得有些严肃。但其实刘家琨是一个低调、随和、冷幽默的成都人。他爱旅行,搞过文学创作,艺术家朋友比建筑师朋友多。1984年,他毕业分配到成都市建筑设计院;1987年到1989年,被借调到四川省文学院;之后又回到成都市建筑设计院;1999年,他自立门户开办建筑设计事务所,一干就是18年。
刘家琨一半的项目是在四川,跟本地打交道最多。他的第一份委托是为罗中立盖工作室,当时民工粗糙的施工迫使他想出了“低级策略”,这一方法论使他一战成名,成为立足现实中国的代表性建筑师。“精致肯定是一个标准,但不是唯一标准,手工感也是成立的。”
四川虽然民工很多,但是工匠都不太行,而刘家琨却经常能在工地学到一些东西。“他们有点不羁,有点大而化之,有时候会想出一些民间的招儿来,我有时候还要学习他们怎么想事情。”他举了一个直接用水管做栏杆的例子,顺着摸上去一看,真有个水龙头在那里。“民间就有那种想事情的直接性,他才不跟你绕,但他带来的美学是有某种解放性的。”
与靠鲜明的形式语言创作的扎哈不同,刘家琨的个人风格不是样式上的。他也用钢筋混凝土、红砖、玻璃等材料,但做法是因地制宜的,这不光是指到哪个地方用哪个地方的材料,还要利用那个地方的性格和标准。“我去陌生地方看,不光是看建筑本体的现场,还要体会那儿的密度和尺度。在新疆蛮可以了的东西,要是换到苏州就觉得太简单了。”
他希望能从自己独有的资源里提炼出独有的形式、语言和用途,做好了再去分享。再生砖就是他的一大创造。他用废墟材料作为骨料,掺入切断的麦秸作纤维,再加入水泥、沙等,由灾区的制砖厂制成轻质砌块。在2009年以后的设计中,刘家琨大量使用再生砖,直到2014年所有再生砖都用完为止。
还有在西村大院广泛使用的大孔砖和多孔砖,其实就是最平常的材料,但是他转了一下,让孔洞朝外,就既可以通风,又可以挂东西,不用钉钉子,而且吸音效果很好。
方力钧说:“我接触的很多建筑师,其实都是人类的敌人。好多建筑师都在做一个壳,刘家琨在做一个整体,他考虑的事情是人的整个感受。”
刘家琨作品中最特别的是胡慧姗纪念馆。这个小小的救灾帐篷式的建筑,是刘家琨自费为一个在“汶川大地震”中死去的15岁女孩修建的粉红色空间,曾使很多慕名而去的参观者心灵震动。“虽然它很小,但是在我的设计生涯里仍然是非常深入我自己内心的一件事。我没用手法,就朴素到底。”有朋友建议刘家琨用他发明的再生砖来建这个纪念馆,这个想法被他很艰难地排除掉了。“这是为她做的事,我想尽量把自己剔除掉。我做了那么多年设计,要做到无我也是很艰难的,你会很本能地还要玩点什么,要所有那些都放掉的话,对自己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当你无我的时候,就在调动其他的力量了。”
胡慧姗纪念馆如此小,西村大院那么大,有人问刘家琨在两者之间如何转换。他说:“如果你只想表达自己的某种风格,就会遇到技术上的困难,但是如果你把对象的需求看得最重,不管大小都不是问题。”
好设计师必须文理皆通。
刘家琨很勤奋,但他的勤奋不是说盯在那里,而是一直把那个事下意识揣在心里,“我们其实是下不了班的。盯死了弄的时候也多,开连轴会的时候也多。”
他要求事务所的建筑师必须写好项目说明,因为要表达的就是要设计的,条理清晰的文字,对设计的指导性很强。“语言是思维的工具,你自己脑子里的念头都说不清楚,还想把它表达出来,还要造型,还要建造起来给别人用,怎么可能实现呢?当然我也有文字的本能,做过文学的人看烂文字会受不了,更别说还要签上名拿出去。”
在中国做建筑都是信任委托,话语权是逐年慢慢积累的。总是一个建筑做成了,又会引来其他类似委托。“鹿野苑是旗手,算我的一个成名作,有了它以后别人觉得你还能做出一个有意思的房子。做了东郊音乐公园以后,很多人来找我做工厂的改建。”
但是刘家琨绝对不会因此就把一样的东西到处搬,虽然有些建筑师就是这样做的,而且辨识性很强,也很成功。“我一定是根据每一个现场来做,没有很强的logo也许在传播上会吃点亏,但也不会被锁定。”
最有戏剧性的是西村,巨大的宣传效应吸引来的不只是新客户,还有那个施工队。“工头那天来掏心掏肺,他说早知道这个房子能走那么远,上了威尼斯双年展,当时就用心一点。他以为是表扬我,结果我听了很生气。”
跑工地,监管施工,是建筑师的日常。刘家琨说:“我觉得工地上有一个幽灵,至少跟我一样勤奋,而且它天天就在现场,我还没住在那儿。所以得尽量找时间去跟它斗一斗。有时候一转身,就会出现匪夷所思的事,这也没办法,中国一切都做得太快了。”
建筑师分两种:一种是盖过房子的,一种是没盖过房子的。刘家琨说,现在房子建成给他带来的乐趣已经没有前些年大了。“以前没盖过房子,盖起来一个房子,哪怕它充满了毛病,乐趣也比较大。现在盖房子盖多了,就会挑剔一些。所以我建完了以后,不是那么爱去转,因为我看见的都是毛病。”
以上就是关于刘家琨的事了。2017年5月的一个傍晚,他坐进扶手椅:“我肯定是不会轻言放弃的,因为我做东西的动力就是想做出某种功能、胸怀、感染力。建筑完全是苦活儿,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支持你,为什么要做这么艰难的事?不可料的情况有点多,但有时候,如果没有做差,而做出意外的东西,你也会享受那个差异。”他面前是比床还大的工作台—他说1997年离开成都建筑设计院,就是想要这样一张特别大的工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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