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一年要去几次非洲。所以常被问到非洲怎样了。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是“丛林”—占据优势的大动物吃得皮光水滑,食物链很漫长,最底层的小生物朝不保夕。来自四面八方的外人小心翼翼踩点,遵循口口相传的潜规则。
2017年人均GDP为4153.15 美元的安哥拉也不例外。到罗安达出差,我们住不起酒店。挪威出差标准人均120美元,而罗安达差不多的宾馆要200美元一晚。我们住了一家“黑客栈”,主人通过关系搞到了一套产权不明确的房子,开一天算一天,从来不做推广。这幢位于使馆区的精致三层小楼,三角梅爬满墙。做清洁的小姑娘每月挣8万宽扎(按黑市汇率,合533美元)。上班要倒两次小巴,一程100宽扎,一天车费400宽扎。最近小巴涨价,200宽扎一程。这下子四分之一收入要花在路上,班也上不起了。
为了城市发展的需要,穷人被搬迁到郊区。但工作都在城里,搬进城吧,最破的公寓也得5万宽扎一个月。这里没有公共汽车,免费义务教育只有四年,电网基本只覆盖城市,公共服务基本没有。可公务员月薪3000美元起,安石油、电信等大公司员工每个月可以拿到一万或者几千美元。总统的大女儿伊萨贝尔是“非洲最有钱的女人”,收购了葡萄牙的电信公司和电视台。
安哥拉的政治生态植根于葡萄牙最后50年的强势殖民政策。1884年的“柏林西非会议”上,欧洲国家排排坐分非洲。又小又穷的葡萄牙独占大片非洲土地,大国们不高兴了,说历史上是你的就是你的吗,没有有效统治就不能算你的,能者居之。葡萄牙以前在属地连正经政府都没有,靠东印度公司这样的商业机构来管理。为了保住属地,葡萄牙立即推行激进政策:设机构,发展交通,推进同化。1926年,新上台的葡萄牙共和国领袖打得一手好算盘:在莫桑比克、安哥拉种咖啡、棉花等经济作物,低价收购供应葡萄牙工业,殖民地还得高价购买宗主国工业产品。
在同化上,混血儿(meticos)自动取得葡籍,黑人则需要识字、交税、无犯罪记录才能取得葡籍。在一个文盲率和失业率都恨不得达到80%的地方,容易吗?上世纪60年代,葡萄牙耗资1亿美元把大量葡国白人输送到安哥拉,希望他们开荒种地、安家落户。这些白人哪有这么听话,一半回去了,剩下一半也不种地,涌向罗安达等城市和底层黑人抢工作,还利用种族优势欺压黑人。黑人脾气再好也不忍了,反抗吧。
葡属殖民地上层社会流行送孩子去宗主国受教育,不料子弟在里斯本皈依了共产主义,为反殖民的目标走到了一起。这圈子里诞生了安人运(MPLA)、几内亚解放非洲党(PAIGC)、莫桑比克解放阵线(FRELIMO)未来的创始人。
安哥拉当前的执政党安人运实质是双轨制:一套是国家系统,一套是总统系统。总统系统凌驾于国家系统之上,所有大公司和核心利益合约都从总统系统走。最大电信公司是总统大女儿的,安石油是总统儿子的,出租车公司是哥们儿的。安人运的核心成员是混血儿和归化黑人。这一阶层在殖民地时期作为代理人享受了很多特权,也遭受白人在各方面的碾压,但也由此发展出强大的谈判技能,并在后殖民时代发扬光大:与美国、法国合作开发石油,和中国搞基建,南非帮它开发钻石,和葡萄牙合作开发电信产业,和巴西合作农业。各国伙伴都表示,安哥拉是很强势的合作对手。
底层老百姓没有什么议价能力,对精英的评价也很疏离,说起来都用“他们”代替。我们的司机称呼伊萨贝拉为“公主”,说她离他们生活很遥远,在欧洲,在另一个世界。与其说安哥拉统治阶层是现代社会的“酋长”“国王”,不如说是殖民时代大班阶层的延续。酋长国王好歹对部落或国民还有责任和情义,对大班们来说,国际权贵阶层才是自己人和利益共同体,至于人民,只要别闹出乱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今天的罗安达,固然有一个中产阶级在崛起,但是去高档餐馆、酒店,顾客是白人、混血儿以及少数黑人,被黑人侍应服务着。恍惚间会觉得,也许五十年前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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