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三十年，一方面，随着人群流动性的增大和生活节奏的加快，中国人的亲戚关系确实变得有所疏远了；另一方面，随着人与人之间贫富差距变大，人改变自己阶层的可能性越来越大，现代社会的结构比30年前更复杂而变化多端，中国人的亲戚关系随之变得更加微妙、复杂。今天，我们固然在为血浓于水的亲情而走亲戚，但我们也可能为了利益驱动而走亲戚。这一切，在经典小说《红楼梦》中也能找到一定的“同构关系”。应该说《红楼梦》这部描述清朝贵族生活的小说，准确而细微地表现了当时的亲戚关系，其间，掺杂着利益、势利和情谊，其情形显得复杂而纠结。

林黛玉的尴尬来自不爱经营人际关系

从《红楼梦》中，我们发现亲戚关系也是一种社交关系，需要维系和经营。血脉相连虽然是永恒的纽带，但是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处于变动状态的，既然变动，自然有变远或变近的可能，因此是否维系、经营，其后果差别很大。

林黛玉在贾府有种种处境尴尬，其成因并不是过去通常说的“寄人篱下”，而是与她不爱经营人际关系有很大关联。其实，黛玉在贾府的位置是尊贵的，她是贾母的亲外孙女，老祖宗对她疼爱有加，试问谁敢怠慢她，但是为什么林黛玉在贾府感到生存困难呢，因为她不大理会俗世中的“世故”。在贾府这样一个讲究规矩礼仪的大家庭中，林黛玉不愿意委屈自己遵从礼仪而迁就别人。比如有个细节，春节时，史湘云在贾母处，当时林黛玉也在，宝玉和宝钗迟迟没来，后来一起出现了，黛玉盘问宝玉为何迟来，宝玉说刚才“在宝姐姐家”，黛玉一听，就撂下句话：“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随即招呼也不打，生气走人了。试想，当时是正月里，大家喜气洋洋的，贾母在场，当着客人面，黛玉如此不管不顾，在贾母及众人看来自然是很不懂规矩的表现。紧跟着二月二十一日薛宝钗生日，有戏台班子来唱戏，宝钗是寿星女，这个场面又是凤姐张罗的，贾母让她们二位先点戏，可见贾母特别讲究礼数秩序。而她们二位选了贾母宗喜欢的戏，自然让贾母很开心，书里都写得明白。紧接着，贾母就让黛玉点戏，黛玉还排在宝玉之前，可见贾母多么疼爱这个外孙女，给她机会，让她在众人面前有所表现。而黛玉呢，起初是不想点，后来点了，她点了什么作者没有写，贾母有何回应，作者也没有写。但是，这是“不写之写”，我们可以想象，黛玉没有出彩的表现可以让贾母高兴。

在亲戚的维系和经营方面，黛玉活得很率真，她不喜欢大家族表面一套的礼仪文化，不喜欢献媚，哪怕面对自己的外祖母，也依然固我。黛玉的这种真性情与充满献媚文化的大家族是不协调的，因此她不适合生活于有一大套规矩的大家庭。虽然，黛玉没有故意去得罪人，但是她不擅长、不用心经营亲戚关系，时间久了，自然被大家族所孤立和排斥。与她相反，宝钗是个在亲戚关系中，特别周全、圆融的人，她在人前人后用心经营，赢得了一团和气的好局面。

人与人之间，势利无处不在

我们从《红楼梦》中还可以深切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势利无处不在，即使在亲戚关系中也不例外。贵族家庭，其家庭利益比一般的家庭更要讲究，应对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也更多。在利益与亲情冲突的情况下，亲情有扭曲的表现，这是特别让人感慨的。比如说探春和赵姨娘的关系就是很好的例子。自古，母女之情是人间最自然亲密的感情之一，但是探春与自己母亲的关系却很差。因为大家族中，尊贵而居于主流的成员一定是“正出”的，“庶出”的成员往往被人看不起，甚至处于边缘化的境地，因此在荣国府，众人自然看不起赵姨娘。而庶出的探春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她为了得到主流亲戚的认可，或者说依附于主流亲戚，选择疏远、撇清了与母亲的关系。而赵姨娘出于自身的怨毒心态，又分外去为难女儿、让女儿难堪，在“辱亲女愚妾争闲气”一回里，探春与赵姨娘针尖对麦芒，这种扭曲的痛苦可见一斑。

还有，我们回头再看贾母为宝钗办15岁生日的事情。贾母拨了二十两银子给王熙凤，意思让王熙凤风光操办宝丫头的15岁生日。贾母喜欢宝钗，自然是原因；同时，也是做给薛姨妈、王夫人看的，是给她们面子，也有维系亲戚关系的意思。从细微处来维护四大家族的利益共同体，在这一方面，贾母也算是心思周到了。王熙凤领了二十两银子回家，问贾琏说手里的二十两不知怎么办好，大也不是小也不是。贾琏说，生日办得和往年林妹妹一样就是了，凤姐说揣摩老祖宗的意思是要更隆重些，后来暗自贴补了钱，请了唱戏班子来演出，合了老祖宗之意。对此，黛玉是不开心的。唱戏那天，黛玉迟迟不出来，宝玉去她房里催她说快点，戏快开演了，黛玉说你要我去看戏，为什么不帮我请一台戏来。黛玉的生气和失落从中可见。在黛玉看来，我们都是从外面进入荣国府的，为什么贾母对宝钗比对自己更好呢？其实，她并不了解，这一切并不是感情因素导致的结局，而是利益权衡的结果。

当然，古今中外，人同此心。血脉相连的亲情永远有着温暖一面。比如说，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吃罢晚饭，王熙凤、李纨和王夫人都在，贾母就说你们都走吧，“让我们自在说话儿”。老祖宗之所以这么做，不是故意让王夫人等人难堪，也不是真有什么秘密要和黛玉说，而是显示出了贾母对外孙女疼爱的亲情和亲密感。又如元妃省亲一段，更是家庭温情的真切表现。元春荣归娘家，她暂时不需要处理宫廷内上上下下的复杂关系，暂时抛开宫中的尔虞我诈，回到家，她只能感受到荣耀和亲情，看到父母、兄弟姐妹，自然倍感温馨。还有王熙凤对待宝玉，虽然因为贾母疼爱宝玉而对宝玉格外照顾，但是她也是真心疼着宝玉，你看，凤姐带着宝玉去铁槛寺的路上，她牵挂着宝玉担心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放心，因此把宝玉招来和自己同车坐，她说“好兄弟，你是女孩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言语之间都是爱护。

其实，无论在看似冷漠的现代社会，还是在显赫尊贵的荣国府，亲情关系中有利益的错综复杂，有势利的理智冷酷，也有亘古不变的温暖一面。

而温情，正是我们心头永远的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