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回顾2011年最令我深刻难忘的电影,必是《赛德克·巴莱》。
注意,是深刻难忘,并不是我认为它拍得最好。理由很简单:魏德圣用了八年的时间构思这戏,我们爱看戏的人亦于近两三年来经常听到关乎此戏的新闻和八卦,由是向往,由是期待。更何况,魏德圣于三个月前来港宣传,跟我作了一场对谈,我便比香港任何人都更有期待的动机。好了,终于,上映了,我也看了,魏德圣完成了他的心愿,我们也陪他一起完成了他的心愿,更仿佛也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所以,久久难忘。
《赛德克·巴莱》分成上下两集放映,我连续看完了,眼睛累死了,但也一气呵成,感受连贯,无有间断。感觉是,下集很明显比上集拍得深刻精彩,至少就叙事手法而言,导演展现了较高的掌控能力,如果上集有70分,下集的应得分数便是85分了。
《赛》片上集的开场一幕,是颇令我惊讶的败笔。导演刻意营造轻松气氛,一群原住民追逐打猎,在山石林间跳来跃去,配乐是轻盈愉快的,算是合宜,但画面竟然用了快镜,战士们的步伐被加速得有点滑稽,几乎变成朱延平式的胡闹笑片。至于被他们追杀的山猪,亦是跳上跳下,动作生硬得像一只遥控机械狗,画面更是面目模糊,动画加工出现“漏格”现象,简直突兀得不可饶恕。
是的,突兀。若真说突兀,最令我感到不自在的其实是那泛滥的配乐,如暴雨狂风般把全片罩住,反映了导演对于剧情和镜头欠缺足够信心。就像炒菜,唯有不断加味精加盐,加多些,再加多些,始可让经验不足的厨师稍感放心。于是观众如我边看边问,真的需要把剧情片拍得像MTV 吗?真的没法稍稍安静,让剧情自身对观众说话吗?
《赛》片下集同样配乐泛滥,但差别是,下集几乎从第一秒厮杀到最后一秒,没有什么character build-up 的需要,所以音乐正好成为杀戮动作的背景衬托,适当地遮掩了那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和怒汉男子的咆哮声;form(形式)与content(主题)的统一,重新恢复,所以也不碍事了。
所以《赛》片下集是比较感人的。以血为誓,血祭祖灵,做个真正的人,也就是,做个死去的人。而带领族人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主人公,是赛德克族的头领莫那鲁道。电影里的男演员,很强壮,很粗犷,跟现实人物颇有距离;照片里的男主角原型,很黑,很瘦,比葛优还瘦,像吸毒的瘾君子,英雄形象远逊于大银幕上的那个汉子。
电影跟现实另一关键差距是,大银幕上的汉子在吊索桥上往前直冲,前头是日本人的枪炮火网,这么一冲,九死也恐怕难有一生,从此告别山林,回到彩虹桥上,如愿地重逢他的祖灵。电影没有直接说明,但已够清楚暗示了。现实呢,其实比电影更为戏剧化:莫那鲁道失踪了,决战之后,人间蒸发。日本人把莫那鲁道的失踪描述成“畏罪潜逃”,嘲笑他为“懦夫”,骂他怂恿别人牺牲,但自己逃之夭夭,不敢面对生死决战。日本人连中国人都看不起了,更不会瞧得起福尔摩莎岛上的原住民,在其眼中,原住民确是“生番”。
莫那鲁道到底去了哪里?决战三年后,山林之间恢复平静,莫那鲁道的尸体才被发现于一个窄小的洞穴之内。他自杀了,饮弹自尽,其后有研究指出,他曾于死前枪杀妻子和孙儿,又或者,妻子和孙儿先于他而自杀,总之一家无活口,除了一个向日本人投降的女儿。
是的,女儿。女儿为什么投降呢?是怕死自保,抑或,是根本没法认同父亲和族人的英雄壮烈行为?这点在电影里倒有点破。族人偷袭日本人,杀戮满场,一位部落女子站在沙尘之中,无助地哭着叫唤:“我的孩子啊,你们在做什么啊?”另有一幕,莫那鲁道之妻发现他私藏火药,生气地说:“你们都发疯了!”
当男子热血上脑地想着“血祭祖灵”,焦点放在过往的时间之上,在女子眼里,看到的却是未来的时间。只要孩子能够安全健康地活下来,只要茅屋里的火盆不灭,那便够了。部落男子女子之间,有着一场“时间战争”,过去与未来在拉扯,在血泊里,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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