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乡土中国》里,费孝通先生提出了“熟人社会”,强调的是一个“面对面”的社会。人们聚集在一个小村落里,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要见面、打招呼,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情和面子,在“熟人社会”里能充分体现出来。
这是个没有关系的社会
随着城市化的飞速发展进程,“熟人社会”肯定在发生变化,这是很正常的。
1949年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变。一些人认为,这种巨变使中国文化发生了彻底的断裂,中国社会是一个断裂型社会。另一种观点则认为:中国社会有强大的历史传统推动,文化和社会一直处于延续状态。改革开放前,由于受到政治运动的影响,所导致的结果是:尽管大家仍然天天在一起生产劳作,但由于受到一种政治化集体主义的影响,乡村社会看似“熟人社会”,和费先生讨论的“熟人社会”已经不一样了。
改革开放以后,重新强调家庭本位的生产体制,实际上是社会机制又开始重新构建和组合。随着经济方式的变化和交往方式的扩大,出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熟人不是全部,而是变成了社会生存和网络构建的一个重要基础,熟人关系变成了一种社会资本,以此为核心,来构建各种各样的关系。
在“熟人社会”里,人员的流动性非常有限,思维模式相对固定,因此能一直延续着中国传统文化、礼仪和逻辑理念。上世纪80年代之后,乡村出现了人口流动的问题,社会结构的核心层发生动摇,原有的乡村社会活力在不断丧失。
离开乡村的第一代农民工,其实他们的乡土意识是非常浓的,他们拥有传统的观念:挣钱、养家、盖房子,再回到农村。他们还是要回家的,这个模式非常清楚。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第二代农民工出现了,和上一代农民工不一样,他们大部分不会农活,消费方式和思想观念,都和城里人没什么太大区别。这一代农民工面临着很多问题,一方面传统的根丢掉了,另一方面,他们又很难融到城市社会中。我们从没把农民工看做当地社会的一员,觉得他们干完活领完钱就会走的,但如果他们不愿意走,或者他们在城市中生活了十几二十年,能不能成为当地的一员呢?某种程度上来说,农民工变成了边缘人,这是一批没有根的人,这批人以后走向哪里,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能不能以对待当地人的方式来对待外地人,这是一个需要调整的观念。
“熟人社会”必须有几个基础:固定的共有空间、自身的文化传统、自身的社会结构特色。居住空间和社会结构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传统的乡土社会里,人和人之间是关系网络联系的,是有关系的社会。现代的社区管理模式中,邻里街坊之间实际上是没有关系的,老死不相往来都很正常——这是个没有关系的社会。现代社会一旦空间格局发生变化,根没有了的话,就已经没什么“熟人”可谈了。
此“熟”非彼“熟”
我很不赞成“半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的说法。什么叫进入“陌生人社会”?没那么简单。这完全是一个二元思考模式,没考虑“熟人社会”中的延续性和结构性。
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也就是所谓的“熟人社会”里,家庭是最重要的基础。如果说费先生提出的“熟人社会”是建立在家族的基础上,那现在家族依然在运行。虽然看上去人们住在高楼大厦里,周围的人不一定是“熟人”了,但其内部的机构还存在家族基础。这是一种新兴的熟人关系,内部空间和交流方式发生了变化,基础体系依然是“熟人社会”那一套,你能看到它的影子。
还是说农民工——每年这么多农民工,他们那么辛苦,过年干什么?回家看看。这就是所谓“家的快感”。中国这么多农民工,没发生过任何所谓的群体性事件,正是因为家庭理念的支持。中国农村家庭的养老和保险是非常不完善的,靠什么来承担家庭的社会保障?靠家庭本身。乡村社会的社会保障基础,如果离开家庭是非常可怕的,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个很重要的社会稳定的基础。
独生子女确实给家庭结构和亲属网络带来很大的变化。最主要体现在亲属称谓上,我们人类学曾分析过,原来因为家庭子女多,亲属称谓高达几百种,但独生子女之后,诸如“姑姑”、“伯伯”之类的很多称谓都有可能会消失。另一方面,家庭关系网的支持较之从前更单一化,大部分独生子女将要承担四个老人,会构成一种新的家庭组合模式,传统的养老模式将会变得很难。
亲戚的观念会变得淡漠很多。城市里的家庭变迁,因为居住格局的分散性,所以亲属关系不再像传统的乡村社会那样——有很多实质性的关系在里面,亲属间是经济共同体,是经济互助的关系。在现代的城市社会里,亲戚间的往来,大部分变成了仪式性的关系,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交集。
现在都讲全球化,社会概念本身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今在Facebook上,有五六亿网民组成的社会,网络上的群体是全球性的,是一个小的虚拟社会,这在原来的熟人社会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它其中的“熟人”概念,不是见面熟,是虚拟熟——不见面也熟,“熟人”的概念完全不一样了。“熟人社会”由原来的实体概念变成了虚构社会,哪能简单说成是“陌生人社会”呢?
通常,人们心里会有一个潜在认知:“熟人社会”是热情的、温暖的、充满情感的,“陌生人社会”是负面的、疏远的、冷冰冰的。但其实不完全如此,人与人之间确实在变得陌生,这是正常的,任何社会都是先生后熟。“熟人社会”不是一个实体概念,它是中国人文化传统和社会交往模式的特点。此“熟”非彼“熟”,但是此“熟”有彼“熟”的影子,此“熟”受彼“熟”的影响,它不是断裂的。
从整体发展来说,“熟人社会”的特点可能还会以不同方式呈现出来。无论在公司还是社区,在任何新出现的社会环境里,你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群体间还是会借助“熟人”的基础和特点,重新来构建自己的社会资源。“熟人社会”的概念已经变成了寻找社会资源、社会资本的重要基础之一,在华人社会里,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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