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格兰灰头土脸的一天,阳光没有如期照在斯佩塞的田野上。每年10月到第二年的4月是雨季,没完没了的雨水绵绵地落在凯恩戈姆山,落在安静的斯贝河。这片山野上散落着许多威士忌蒸馏烟囱,白墙灰瓦的厂房是几百年前留下来的建筑,如今依然具备生命力。苏格兰的灵魂在威士忌里,当你对苏格兰人夸赞威士忌,他们会露出儿童般掩饰不住的天真又骄傲的笑容。
寻常的日子,酒厂里冷冷清清,见不着几个人。62岁的Ian McDonald来到他待了47年的格兰菲迪酒厂 ,开始一天的工作。他是格兰菲迪的首席酒桶匠。
快速穿过酿酒车间,进门第一间仓库里是刚收来的谷粒,空气中充满了生麦粒的香味。当Ian还是学徒的时候,这里曾放着麦芽碾碎机,麦芽从顶部的漏斗里倒进来,在磨碎桶中成为碎谷粒。借助工业化的进步,复杂的酿造工序如今已被简化。但Ian偶尔还会怀念过去的收割季节,卡车不断进出仓库,送来刚收割回的谷物,忙碌的人们充满热情,在互相调侃中搬运货物。
得益于苏格兰的寒冷,酒窖里不用开空调便可保持低温。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圆形酒桶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每一个都写着编号和日期,很多是上个世纪就放进酒窖的陈酒。Ian走进酒窖,他熟悉每个位置的每一桶酒。找到一只陈酿了30年以上的酒桶后,他用手指轻敲,上半部分听得出空鼓的响声。“今年大概又要挥发掉2%。”Ian盘算着,脚步不停,他的目的地是旁边的制桶工坊。
Ian出生在苏格兰北部斯佩塞的中心地区,一个人口极少的小镇,距离郊区的酒厂一步之遥。15岁那年,Ian离开学校,进入格兰菲迪威士忌酒厂当箍桶的学徒工。当一名酒桶匠对小镇居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地人从事的几乎都是与酒相关的工作。
但一个青春期少年离开温和的校园环境,进入粗粝的酒厂当学徒,这并不容易;成为酒桶匠的路更是漫长。甚至当学徒的资格也不是一进入酒厂就能获得的,在木桶棚打了一年杂工后,Ian才成为一名学徒,接受各种技术培训,例如怎么改变桶头、更换损坏的桶板,怎么将木材里的糖熔化成焦糖,并帮忙过滤新酒中的杂质。他的学徒期整整有五年。
最后,苏格兰国家桶匠联合会委派代表来评估他的技艺,让他修理一个大雪莉桶。Ian使尽浑身力气,又快又好地完成了考验,这让他成为格兰菲迪制桶工坊的一名全职桶匠。
在酒厂里,像Ian这样的酒桶匠每人每天需要箍20至25个木桶,每个橡木桶重45公斤,雪莉桶则重135公斤。这项工作对于体能——尤其是肩膀、前臂和后背部位肌肉的要求非常高。也许是因为成长期就要扛起这样的重任,Ian的身高停留在了他进入酒厂的那一年。
用泥煤烘干的麦芽酿成酒后会有一股碘酒味道,这是苏格兰威士忌的标志性气味,但如今大部分酒厂都改用天然气来烘干麦芽了。Ian记忆中熟悉的酒厂气味在慢慢消失。“我在这家酒厂当酒桶匠已经47年了。你知道威士忌酒厂在将近半个世纪的变化有多大吗?”Ian摇摇头,像在感慨时光飞逝。
短暂的夏季,酒厂会接待游客,这段时间稍微热闹一些。比起能说会道的酿酒师,Ian很少和游客打交道,他更喜欢待在车间里抚摸着木材。打了将近50年交道,每一种木材的性格他都知道,只需要拿在手中掂量一下,就知道是否合格。
密封性是判断一个酒桶是否合格的标准,Ian需要举着3公斤铁锤和锥子,用力敲打木条,确保不留一丝缝隙。稍不留神,铁锤很可能重重地敲在手指上。Ian就曾砸到自己的食指。“犯错不要紧,关键是不要重复犯同样的错误。”他并不掩饰那只歪向一边的食指,一手举着锥子,一手举着锤子,快速旋转桶身并敲打,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他热爱这种声音。
制桶工坊内也有轻松的时刻,工友们的幽默与机智,也是Ian对这儿甘之如饴的原因。“小伙子们相互开着各种玩笑,你的舌头必须转得飞快才跟得上,但我们都十分尊重彼此的能力,知道对所做工作怀着多大的激情。制桶工坊就像一个吵闹、活跃的家,同时又真的很严谨。”Ian的笑容带着一丝英式礼貌与腼腆,白里透红的脸颊不是晒的,这是苏格兰人引以为傲的“酒红”。
工艺的进步完善了酒桶的流水线,只需要在机器指定位置把木条插进去,再配合敲打铁圈的功夫就可以完成一个酒桶。别看Ian已是老头,他心里清楚得跟明镜儿似的。“我知道这份古老的手艺终有被工业取代的那天。”
现在苏格兰多数威士忌酒厂的酒桶制造工作已经外包给了美国公司,酒桶匠这个职业渐渐淡出。Ian所在的格兰菲迪酒桶匠人数从当初的15人缩减了一半。斯佩塞小镇上的年轻人不再对酒桶匠这个职业感兴趣。“年轻人都喜欢上网,他们希望做一些轻巧得多的工作。”Ian说,“只要我还扛得动酒桶、拿得起锤子,我会继续做下去,把这门技艺传授给愿意来这里学习箍桶的年轻人。”
村上春树曾在拜访过苏格兰的威士忌酒厂后说:“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我只要默默伸出酒杯,你只要接过去安静地送进喉咙里去,只要这样应该就成了……但是很遗憾,我们的语言终究还是语言。我们只能把一切事物,转换成某种清醒的东西来述说。”然而对老酒桶匠Ian来说,沉默寡言的他的确把自己的语言化为了威士忌,把一个老苏格兰人对酒桶的执着融化在那一声又一声的“哐当”里。一年又一年过去,老匠人的铁锤依然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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