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去仙台旅游,极有可能在车站前的星巴克,遇见一个埋头于笔记本电脑的中年男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因为不穿西服的缘故,表情也缺乏训练有素的社会性,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并非上班族。试图猜测他的身份的人,十有八九会给出同样的答案:是市内某所大学的研究生吧?
然而,这个男人今年已经45岁了。他看似在埋头写稿,其实可能正揣测着你的来历,想象你是一个被政治家陷害的替罪羊逃亡到此处,又或者下一秒会掏出枪来抢劫一杯美式咖啡……如果你抱怨附近的商店街因为拍电影害自己通行不便,他会在心里狂说一万次抱歉,因为上次他在餐厅里听到某位欧巴桑抱怨遭遇大堵车时,就是这样的内心独白:“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不,如果不是因为我写了那部小说,你就不会遇到今天的堵车了。”
这个缺乏跟陌生人搭讪勇气的男人,是日本当下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在畅销书榜上直追东野圭吾和村上春树。但凡新作诞生,他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大家都叫他:伊坂幸太郎老师。
“你都那么有名了,还在咖啡馆写作吗?”我问。
“因为一直在那里,反倒不稀奇了,大家都审美疲劳了吧?内心应该在想:这个人又来了啊……”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14年前,伊坂幸太郎辞去系统工程师的工作,专心写小说。其实他的写作也像是上班: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8点和通勤的妻子一起出门,9点坐在咖啡馆里准时开写,到了下午5点人们准备下班时,他一天的写作也就结束了。对这个朝九晚五的作家来说,全仙台的咖啡馆都是他的会社:因为担心长时间滞留会给店家带来困扰,每隔两三小时他就会换一家店,一天下来总共要出没三四家店。因为不抽烟,禁烟的星巴克是最佳选择,最常点的单品是“本日咖啡”。
“那些‘做得到的人’,为什么不能理解‘做不到的人’的心情呢?”
去年,小说《余生皆假期》在中国出版时,腰封上写着:“作品五度入围直木奖,却都抱憾而归;在日本比肩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在国内却不温不火;改编影视剧,由堺雅人、金城武主演,还是带不动销量——但我们依旧爱他,因为他是伊坂幸太郎。”这段话在中国书迷中广为流传,吐槽中漫溢着自豪感。书迷最不喜欢用文学价值和销量数据来评判伊坂幸太郎,他们无一例外只会说:“是这个人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因此,当中国读者见面会的100个名额在5分钟内一抢而光时,当一个姑娘拿到签名后匆匆走进无人的角落里哭出声来时,当一个男生拿出密封塑料里的《一首朋克救地球》,表示“我会好好保存伊坂先生的书,希望能够给100年后的某人读一读”时,这些场景就特别“伊坂幸太郎”了。他的书迷都像会出现在他小说中的主角,是最平凡的人物,但伊坂深悉在平淡生活中亦有英雄梦想,于是用小说给了他们一个美梦成真的机会:抱歉你没办法拯救地球,但你有机会创造出微小的奇迹,那些不可思议的时光和一次小小的胜利,就是人类快乐活下去的勇气。
伊坂幸太郎式世界观,在他的台词中尤为明显,例如那句最出名的“要想活得快乐,遵循两件事就行了:一是不要按喇叭,二是不要计较小事”。身处公共场合必然会紧张得一直盯着地面的伊坂,当然不是一个擅长说教的人,他自己亦很坚定这一点:“照理说来,快乐的诀窍不应该是这两个对吗?但如果能引人发笑,也不错啊。不过……如果好好遵循了这两样却不能获得快乐,读者会发怒的吧?”
“我是不知道‘答案’的人,被人问‘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见面会上有个读者问他:烦恼的时候要怎么做才好?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啊,我也有同样的烦恼……那么就大家一起烦恼吧。”
“小说这种东西,不知道答案也能写。”把“不知道答案”的心情写进小说,正是伊坂幸太郎擅长的:“我的妻子是头脑很好的人,但是无法想象‘不知道的人’的心情;我能考虑‘不知道的人’的心情,也知道那些‘做不到的人’的心情。那些‘做得到的人’,为什么不能理解‘做不到的人’的心情呢?”
“在很多艰难的事情之中,找出尽可能活得快乐的方法,我想要写这样的故事。”
最初几年,伊坂幸太郎常被拿来与村上春树比较,但他写的绝不是那种日本都市中产阶级的孤独感;尽管也被誉为推理小说的代表者,却既不是东野圭吾那般致力于现实伤痛的社会变格派,也不是岛田庄司那样致力于解谜的正统本格派——伊坂专注于日常,又总由日常衍生出非日常,出现一大堆超现实的诡异人物和奇妙世界,这大概正是他很难拿到传统文学奖的原因。
“从头到尾都书写日常,当然也有很多这样的优秀作品,但我写不了那样的东西。果然还是想要编造一些现实中没有的事情,渐渐变得奇怪起来,渐渐进入不可思议的世界。”在伊坂式日常与非日常之间,存在一个“渐渐”的空间,写出这种“只有几厘米的偏差,并不是那么离谱的谎话”,是他在创作中最快乐的时刻。
要想人生遭遇微小的岔路,必须有一些怪人登场。他偏爱小偷、强盗、杀手,偏爱抢银行、抢书店和抢便利店,但他笔下的抢劫事件一点都不可怕,抢书店的犯人只需要一本《广辞苑》,而面对持枪的银行劫匪,一名年轻人会站起来说:“让我弹弹吉他。”编故事需要构思一些恐怖事件,杀人事件之类的就恐怖过头了,做强盗就很好。同样的,花心和劈腿的人出场率也很高,也是出于想要破坏日常感的需求。
破坏日常感最极端的方式,无非是遇到死亡,遇到地球毁灭,遇到世界末日。从《死神的精确度》中那个名叫千叶的死神,到《末日的愚者》中即将被小行星撞毁的地球,再到《一首朋克救地球》和《余生皆假期》,如何过好“余生”,始终是伊坂幸太郎最爱强调的主题之一。
“我们都一样,谁都不想死,但总有一天会死。即便如此,我们现在也镇静地生活着不是吗?尽管害怕,但也只是在做着一些日常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最喜欢的美国作家约翰·欧文说过,即便如此,也要乘着船前行。
“人生只能乘着船继续向前,下不了船了。尽管有令人绝望的事情,尽管世界就要毁灭了,也不得不活下去。在很多艰难的事情之中,找出尽可能活得快乐的方法,我想要写这样的故事。”伊坂幸太郎说。
和好莱坞截然相反,他的男主角从没想过拯救地球,个个都是胆小鬼。这种心态也许是伊坂自身的投射,如果问他“假如明天是世界的最后一天”,他会立即露出一副求饶的神情:“太恐怖了,我不想考虑!”
让他乐在其中的是“过去的那首歌曲,联系着今天的某件事情”,说这话的时候,他听着酒店大堂弹奏的钢琴曲:“比如说创作这首古典曲子的人,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逸事?”又瞥了一眼不远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空桌:“偶尔也会想,在这里留下这个垃圾的人,当时发生了什么?”最后指向我身后的墙壁:“制作这堵墙壁的人,是以怎样的心情制作了它?我喜欢这样的方式:这背后有这样的故事,那背后有那样的故事……”
那些没有被法律拯救的弱者,都在伊坂幸太郎的故事里得到了救赎。
伊坂幸太郎的书迷给他取了个外号:“爱与和平的好青年”。听到这个说法的瞬间,他又露出伊坂式苦笑:“饶了我吧,这种责任重大的感觉,很沉重啊。”他说妻子常用这件事嘲笑他:“还青年呢,都已经是欧吉桑了!”
29岁才以作家身份出道,长达16年的写作岁月,足够把一个青年变成中年,如今他已是一个10岁孩子的父亲了。但“爱”与“和平”,确实是伊坂幸太郎过去的33本小说中从未缺席的主题。
“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和平的。现实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思考方式,并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爱与和平,所以想要在小说中尽可能变得和平。可是和平究竟是什么呢?当这一方的和平对于那一方来说并不是和平的时候,就会很复杂了吧?我一直在考虑这其中的平衡点。”
有人用“劝善惩恶”来总结伊坂的作品,也有人说他的手段是“以暴制暴”。他会在某些时刻让“善”与“恶”成为对立的势力,也会在另一些时刻让它们同时呈现,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我的内心里,并没有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每个人都同时存在着好的部分和坏的部分。当大家都说‘这个人是坏人’的时候,其实他身上也存在着好的部分,不是轻易就能分得清楚的东西。”但因为是编故事,有时候只能让坏人就是坏人了。
在《金色梦乡》《魔王》《奥杜邦的祈祷》和《夜之国的库帕》中,伊坂幸太郎都直接或间接地涉及政治话题,有人猜测他是否对政治家缺乏信任感,他会否认:“我自己也会说谎,也是不值得信任的人……哪里都没有完美的人,政治家也一样。如果我成为政治家,搞不好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他其实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对“组织”和“权力”感到害怕。
一个从名牌大学法学部毕业的人,反复强调自己不关心政治,着实让人意外。伊坂从未从事过和法律相关的工作,他说自己不擅长。这种不擅长,大概是潜意识里某种落差感造成的:“高中生时代,我以为学法律是为了拯救弱者,进了大学才发现它只是一套规则,并没有我想象的那层意味,有时候它也会拯救强者。为什么法律不能拯救弱者呢?因为我自己也处于弱者的立场,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件事,从那之后,就变得不擅长了。”
读者能够看到的是,那些没有被法律拯救的弱者,都在伊坂的故事里得到了救赎。如果你要问他小说是什么,我想他会说:“小说是谎言呢。因为是谎言,所以很快乐。”
“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传达,像是身背重物却在轻盈地跳着踢踏舞。”
在伊坂幸太郎的小说中,人们总会相遇。尽管每一部都是独立存在的故事,背景和经历也有巨大差异,但你总能看见新的作品中,有某个旧相识的登场:小偷兼侦探、家庭裁判、强盗老夫妇……某部小说里的主角,偶尔会八卦某个在附近发生的事件,那正是另一部小说的主线。
“如果有同样的角色出现,果然还是同一个人比较好吧?就像演员出场的感觉一样。需要小偷的时候,心里会想:让《华丽人生》中黑泽君再来扮演一次吧!”从写作之初就把人物当成了演员,读者则孜孜不倦地画起了人物关联图,像玩一场寻宝游戏。
人和人总能相遇,大概是因为这里是仙台。伊坂是千叶人,从18岁考进东北大学后就再没离开过仙台。日本小说家都喜欢住在东京或京都,他却觉得只靠步行就能生活的城市最棒,仙台既有山,又有海,既不受人打扰,又不会发生太大骚动,无论氛围、规模都和他的小说最合得来:“《金色梦乡》如果不是发生在仙台,青柳很有可能就逃不掉了。”在一条“能走路的街道”上,有人正在逃离政治家的监视,有人正在等待世界末日,他们在某个十字路口相遇,一点也不奇怪。
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后,伊坂常听到那个大多数作家会被问及的问题:灾难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这时候他会说出与提问者期待相反的答案:没有。
“因为事故而失去孩子的父母,不是正遭受着和大地震同样的灾难吗?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每天都发生着许许多多悲伤的事情,我更多时候在考虑这样的事情。”比起重大事件,他更加沉迷于细微小事,只是在经历了地震后,他更加坚定了:“写快乐的故事吧!放弃那些很艰深的故事吧!在这样的时候,只要能快乐不就很厉害吗?”
他也喜欢阅读阴暗的小说,但自己的故事一定要写快乐的,要写能让人发笑的。日本的评论家说,在伊坂幸太郎的小说中,有独特的世界观和自我设定的规则。听及此言,他回想起自己刚出道时曾有一个愿望:“即便是不署作者的名字,人们看完了之后都会感觉到:是伊坂幸太郎的小说呢!”
时间回到2001年一个冬天的早晨,伊坂幸太郎像以往那样走在上班的途中,30岁的生日已经过去半年,那天和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很偶然地,耳机里传来齐藤和义的歌声:“此刻正在走着的这条路,如果哪天能够怀念它,就会很好吧。”歌唱完了,伊坂做了个决定:辞去工作,专心写小说。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书能不能卖出去,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每天仍像往常一样在上班时间出门,寻找可以写作的连锁咖啡厅和图书馆,必须要找到花很少钱也能待上很长时间的地方。他同时写两部小说,早上写一部,下午写一部,一部倾注了自己深刻的思考,另一部就用最轻松的形式来呈现。
一年后,伊坂将倾注了自己思考的那部小说交给来仙台拜访他的新潮社编辑。“我会在新干线上读的。”编辑说,随后在返回东京的新干线上睡过去,直至几天后才在通勤的电车中翻开它。数年后,这位编辑回忆:“读到这本书时的心情,恐怕一生都难以忘怀。能和这份原稿相遇,让我此后的人生发生了巨大改变。”
这本名叫《重力小丑》的小说,也让伊坂幸太郎的人生发生了巨大转变,他终于成了一个大众作家。伊坂的编辑没跟任何人分享人生被改变的细节,但是后来每一个读过那本小说的人,都记得里面有一句话:“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传达,像是身背重物却在轻盈地跳着踢踏舞。小丑在空中荡起秋天,所有人都忘记了重力的存在。快乐地生存就能摆脱地球的重力。”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伊坂幸太郎一直是这么做的。
专访伊坂幸太郎
“活得不有趣也没关系”
《新周刊》:每天会写多少小说?
伊坂幸太郎:6枚原稿用纸,大约2400字,从前同时写两部作品的时候,每天要写12枚。《重力小丑》和《阳光劫匪玩转地球》,《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和《蚱蜢》,基本上都是配套一起写的,早上写一部,下午写一部。
《新周刊》:儿子会读你的小说吗?
伊坂幸太郎:不读呢,我的书有趣还是无趣,他完全不知道。他很清楚自己的爸爸是一个多么没用的男人,也会常常看见我发怒什么的,如果读了,大概也会想:“在那里装什么伟大啊……”(笑)谁的书他都不读,这点让我很受打击,给他推荐《哈利·波特》之类的,他也不读,倒是很喜欢看漫画,偶尔我们会一起打游戏,非常快乐。
《新周刊》:齐藤和义那首改变你人生的《幸福的早餐,倦怠的早餐》,魅力究竟何在?
伊坂幸太郎:我真的非常喜欢那首歌。我意识到,齐藤桑每天都在考虑音乐的事情,所以才能写出这么厉害的歌词啊。如果我不辞职的话,就没办法专心考虑小说的事情,结果就辞职了。后来我跟齐藤桑说了这件事,他回答我:那首歌词只用了五分钟就写出来了哦。
《新周刊》:在你的小说中,和自己最像的角色是谁?
伊坂幸太郎:《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中出现的椎名吧。普通的人物大抵都是我,被卷入奇怪事件中的人,也基本都是我。
《新周刊》:现在有在创作新的小说吗?
伊坂幸太郎:正在开始努力写呢,关于在仙台发生的恐怖事件。黑泽也会登场哦,几乎就是主角了。
《新周刊》:黑泽今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
伊坂幸太郎:做不成小偷了,防盗摄像头越来越多的缘故。(笑)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了。不过,因为干的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别干了比较好……
《新周刊》:为什么“勇气”这个词在小说里频频出现?
伊坂幸太郎:“勇气”这个词,是没有办法直接转换为影像的。但当大家听到“勇气”的时候,一定会有什么回忆浮现脑海吧。果然勇气是最恐怖的东西呢!自己到底多大程度上拥有勇气呢?如果看到数字的话,真的很恐怖不是吗?非常介意这件事情,所以就使用了。
《新周刊》:有自己特别满意的台词吗?
伊坂幸太郎:我觉得自己挺擅长说冷笑话的,但是不太有人欣赏。(笑)还有,“春从二楼落下”,那个也是没有办法变影像的句子。虽然有人会用樱花来表现这个场面,但是果然还是无法变成影像的句子。读到这个句子的人,脑海里最初会浮现怎样的画面呢?我自己也很喜欢。但因为是双关语,这句话只能传达给使用汉字的国家。
《新周刊》:不喜欢旅行吗?
伊坂幸太郎:不擅长呢,连北海道也没有去过。怎么就会来了中国呢?(笑)新婚旅行的时候,倒是去过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但其实并不想去啊。小说家对很多地方没有兴趣可不行,虽然这么想着,但我就是没有兴趣。有人曾经说过,作家要么对宇宙感兴趣,要么对虫子感兴趣。要是能对宇宙感兴趣会很帅,但我属于对虫子感兴趣的那一种。虫子果然是不可思议的存在,我一直观察着虫子……
《新周刊》:对伊坂桑来说,活得有趣是最重要的吗?
伊坂幸太郎:我觉得不有趣也没关系哦。因为是编故事嘛,所以有趣比较好。但对我自己来说,和平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发生就好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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