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去了。是冬至前,一年中阴炎阳凉的日子。详情如何,未及多问。微博上已是页页刷新着浓重的悼念。
坐夜火车,早上七点抵杭,友人车已在等。又过一时,望见了“桐乡殡仪馆”标牌。始知乌镇属于桐乡市,相距20公里。木心先生两个月前入院,岂料此地是他的最后一站。
桐乡全部的鲜花,汇集于此。花圈原本可以不要,抵不过乡俗人情,简略放置两旁。木心先生的照片悬置正中,丰姿神采,以怀远人。贝多芬、巴赫、肖邦、莫扎特,接连奏响,哀乐别裁。
木心先生躺着,我趋前鞠躬,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鱼丽之宴》,妙语叠出,答问录中,活脱一佳公子,哪想佳公子会老,也会逝去。病老,仙逝,或是不由人。佳公子的丰容言止,在脑海里不曾变过。两相叠加,不由悲从中来。见边旁一位读者女士,哭得伤心断肠,面目全非。我知木心先生素喜艺术与美,他要好看,他爱形式,对艺术家而言,内容即是形式。
丹青先生念悼词,音调比平日长而厚,在我心目中幻化为牧师:“人不能辜负艺术的教养……”美育代宗教之后,人可以不去教堂了,当然。布道也不再是传教士的专职。艺术,我心里在冷笑;美,我心里还装得下多少热忱?毕加索曾经忠告:“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是热诚”。柏林又警告道:“不要有太多的热忱”。毕加索的话,木心先生曾经引用;柏林之语,丹青先生铭记。——热忱,要还是不要?
庸人啊,常常比失去体温的躯体还冷;诗人啊,又热忱得昏了头。木心先生既是诗人,也是艺术家,他的热忱,是一只“辩士的眼”,一只“情郎的眼”,而成为“热忱的冷眼”。
《诗经》云:“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彼岸,晓得哪个与木心先生清谈作伴?一排四人,三鞠躬后,绕场一匝,瞻仰遗容。木心先生仿佛仍在微笑。就此凝固永亘。这位乌镇希腊人,面部光洁,骨相突出,躺在花床上,有如处子,仿佛婴孩。靠近他,似鼻息都要屏住。注视他,如同“这是我们全体的荣耀”。礼拜他,正如恭送一位智慧的哲人、艺术的天使。
这么说,过了。用一句简单的话作别:“木心先生,谢谢你。”连“您”字大可从轻发落。
厅内阴冷。告别仪式后,遂至屋外阳光,抽烟闲聊,世间样态。我走近丹青,告他宗教说法,木心先生的“中阴身”还未走远,三魂七魄,能知周这一切。他两个大眼泡,已熬至通红。今夏,他说自己快六十,笑问我“六十耳顺”是什么意思?我说,耳顺就是没有不中听的话了。年底,六旬翁送八旬翁。是喜事,也是悲事。
礼毕,遗体火化。我未实见,据友人叙,丹青先生跟在骨灰盒后,拉着两位侍奉先生的少年的手,徐徐前行,肃容、黑衣、素面、白光、朔风、冬阳——艺术与生活,原本是一体的。面对死亡,还有艺术与美吗?木心先生以大的良善与轻快,挥就:“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终于要去乌镇了。过去六年,有位老人伫立深巷拱桥,曾获游人惊喜地指认:木心!如今,这场景不再有了。故居还是故居,因葬礼变动过。一楼通厅隔断,左间辟为书房;二楼壁炉前设为灵堂,旁置桌椅书籍、衣帽巾杖,清雅依旧、音容宛在。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这是木心生前自撰之联,丹青所书,以为挽联。书法,召集了多少亡灵!
院内二黄狗,默默咬食。失去主人的做饭阿姨,面容悲戚。晋潘岳悼亡诗有句:“望庐思其人,入室相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正是此番情景。信步庭院,缅怀老人,独有一卵石相绊,捡起凝视,入袋珍藏。院内杂树异草仍绿油油一片生机。
待骨灰移来,先生回家了,众人络绎近前,再次拜别。我与木心的缘分俱是书信往还。一次,认真书面作答我的采访,称“中国缺的不是国学大师,而是诗人”。且少见地殷切:“最后,仍然是纪德的祝福,‘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这是一个好公式,谨此奉赠于你,以为共勉。”二次,写一篇对他诗歌的读后感:《将心比心论木心》。三次,话剧《北京的腔调》在京上演,因了角色于台词之间曼声朗诵木心先生多首诗作,焕然增色。与丹青议及,拟去乌镇为先生专演一场……
木心先生的去世,据称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器官衰竭。我宁可相信,他死于孤独。他晚年不喜见人,犹怕光线,白日亦要拉上窗帘。谁理解他?怕是丹青也不能,他并非镇日守在尊师身边。晚年木心有两位随侍青年,那仅仅是浩瀚孤独中的杯水车薪。他喜寂寞,又盼见人,他对世情与无常的理解,皆从此来。他选择了封闭自己,宁可孤绝,不妥协。他的心灵,只对他不认识、不谋面的读者敞开:他的读者只有一个,比他高明的那一个,他有“读者观念”在。
我在想,丹青先生做的许多事情,是对还是错?他“引进”木心,安于乌镇。逆着诸多非议与误解,恭敬其事,然而木心先生高兴吗?谁能排解他的孤独与孤单?
我这样说合适吗?不知道。我轻轻对丹青说:“老师走了,再也没人教得了你,你该长大了。”
这一次,我看见丹青先生的嘴唇努了努,终于未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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