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汉语,我没有一种外国语是行的,所以很难说得出比较。但汉语确实美,袁宏道写:“寒食后雨,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馀,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这美翻了吧?
我读《陶庵梦忆》,每每被迷到颠倒迷离,《红楼梦》、《水浒传》、《海上花》,甚至我重读《儒林外史》,都有着画面不可思议穿过你后脑勺的另一个更高维度的电影感。古人比我们懂电影多了,光影、颜色、纵深远近、疏眉浅笑,比《鸟人》这些盯着百老汇演员的电影还高明。举重若轻的人物对话,噼里啪啦天神降临五彩祥云的场景……没啥好说的,恰好能够使用这种到老也琢磨不完的语言,这也贼幸福,不是吗?
如同巴赫金定义小说,小说语言正是方言的杂语性、丰富性,这活跳跳的力量,才是与历来官方铁板一块的语言抗衡,形成民族或文明是否充满情感的创造力的最大的矿脉油田吧。年轻时读李锐、韩少功、莫言,这种声音和视觉上的陌生让我欣羡;后来读董启章,或金宇澄的《繁花》,也有种淹然百媚、感官簇放之感。
台湾是移民社会,杂糅了不同历史时期的迁移者,留下了不少话语活化石,杂驳而丰富。
我认同台湾小说家的语言比较古雅这种说法。或许可以从两个群体来说。一是1949年随着国民党部队、公教人员大批迁移台湾的所谓“外省人”。当时台湾在冷战体系下,对包括鲁迅、沈从文、老舍、巴金、沈雁冰、萧红这些作者的中国现代小说,只要是“左的”,全部禁绝。当时痖弦、郑愁予、商禽等随军队流离的外省人,进行了一种中文现代主义对离散经验的实践。比如朱西宁这样的小说家,把原乡、乡愁,再也回不去的那块土地和北方各省的民间语言,重现在小说之中。之后的白先勇、王文兴、陈映真、郭松棻等小说家,在“左”的人文可能性被政治因素禁制后,引进并实践了英美现代主义譬如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等的主张。
另一部分则是台湾的本省人。他们没有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日据晚期,像赖和这样的作家,有“左”的意识,也有殖民地身份认同的苦闷。但在国民党来台后,他们是被噤声的。
就台湾民间语言底蕴来说,如同也斯先生所言,因为没有经历过“文革”这样大规模、惊人的对旧文化的清除和真空化,台湾许多庙宇旁的老先生的诗社,还在创作古体诗;古代的说部、历史传奇也还留存在民间戏曲里,一些台语戏曲歌词典丽古雅,这点和粤剧类似。其实方言藏有从魏晋、南宋到晚明,不同战乱时期南迁的古老遗迹;台湾本身又是移民社会,杂糅了不同历史时期的迁移者,留下了不少话语活化石——它们幸免于现代国家机器的强大介入、铲除,像钟乳岩层层累聚,杂驳而丰富。
所谓叙事的“现代”,一直还在发生,还在惘然,还在断枝残骸中找寻自己的“体”。
我的小说长句多,这跟我大量抄写西方小说是有关联的,但我想我并不是特例。我的前辈就有舞鹤,有朱天文的《巫言》,甚至李永平;同辈的有香港的董启章,马来西亚华语作家黄锦树,还有比我晚一辈的童伟格。我想小说的语言自觉,不只是“一个故事的完成”,或许更是存在状态的“观看的方式”。
台湾的汉语跟政治一样,没有所谓“纯正”,它可能在书写过程中,角力着“这些小说语言本身早就不是纯洁的”这个意识。政治复杂、多时间感、失语症,在台湾形成了内化的暴力。谁是他者?谁是说话者?心灵内在的搅局,引起外在语言上的暴动。到底谁才是主体?谁有资格当主体?身在台湾的写作者,不光是题材上在写变态的痛苦,光是语言文字本身都瘟疫化了。舞鹤的《拾骨》,写整个家都荒废了,没办法找到全貌了,无法找到所由何来,那是无法言说的、时光烧灼过的挫伤感与扭曲感。
我有次和梁文道聊到,其实所谓“非西方”的小说语言,还是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或“拿来主义”,传承自西方的19世纪的写实主义小说观。所谓叙事的“现代”,一直还在发生,还在惘然,还在断枝残骸中找寻自己的“体”。
以大陆读者相对熟悉的朱天文、朱天心来说,她们在小说里给自己设难度,并实体感受那些跨栏,下一本小说都在反对自己之前已建好的城,这是可敬的。舞鹤、郭松棻、李渝我都很喜欢,是一种高度节制控制的疯狂。同辈我喜欢黄锦树,他给我的启发,是一种压在极小空间里的叙事爆炸。70后作家童伟格,惜字如金,他对西方作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略萨的精读和渗透,不是炫技,而是找到一种书写该具备的思维地貌。
现在的每个网民,像古代被累死的皇上,每天需要阅批上万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折。
我自己也已经被网络语言给“冲击”到啦。主要是文学出版量的萎缩,销售量低到无法让一个以前可能靠纯文学写作的年轻小说家维生。但在台湾,这一切都发生在网络之前,或萎缩得还没有那么铺天盖地的初期。越简单的内容越好卖,全球化的畅销翻译小说也是,那真的是把所谓纯文学的根须所附着的土壤刨空了。
现在大家开始担心网络的话语简单化。其实看看我们的电视节目,或是过去二十年大型连锁书店所谓畅销书排行榜——好大的资源和宰制力,其内容多数是将智力拉低的。网络只是一种媒介革命,我这代人恰好生在这个人类全景改变的时期,没有前人经验可依循。
那是单一个体的生命时间所不能掌握、阅读的海量资讯,即使像卡尔维诺、博尔赫斯那样的百科全书派小说家,穷其一生妄图盖起虚拟图书馆,都没辙。并不是古人都是聪明的,他们或许是在较狭量的资讯世界,穷其精力专注做一件事。
现在的每个网民,像古代被累死的皇上,每天需要阅批上万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折。每天要通过眼球和脑袋接收的资讯量那么大,精疲力尽,自然没力气读比较复杂的纯文学了。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