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林奕华”剧团25周岁了。
说到25这个数字,一向鬼马精灵的“问题导演”语出惊人:“你知道吗?当我意识到我25岁的那一天,我正在‘进念’的咖啡馆扫地。我一边扫地一边想:糟了,我已经25岁了,我还不如死掉算了。” 可直到今天,无论从面相还是心态,根本看不出眼前是一位生于1959年的导演。
“物是人非/不外乎很久前的一场春雷/千帆过尽/了不起多年后是一幅山水。”
这是林奕华2016年全新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中的唱段,21世纪的祝英台,看透与看开之后,在舞台上演绎与众不同的反省与达观。
2016年,“非常林奕华”创团25周年。从1991年林奕华在伦敦创立剧团以来,对古典作品的重新演绎,以独特的创意再现经典文本的丰厚韵味,已经成为“非常林奕华”剧团的标志。在这个特殊的纪念性时刻,选择这样一部将韩剧概念与中国古典对对碰、大胆探索现代男女禁忌意识的《梁祝》新篇,对林奕华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那段台湾时光让林奕华过得好像一个“小王子”。“那感觉还真是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
“这部剧的表达,为什么不可以是‘祝—梁’?为什么祝英台注定被动?”每次都是从这样颠覆性的视角出发,林奕华开始与古典文学对话。《水浒传》的“一百单八将”,其实是一班试镜黑帮电影的男演员;《在西厢》中,崔莺莺在网络上化身“红娘”,开写网络连载;《三国》争霸,发生在一个女校的历史课堂;《红楼梦》,女人在Shopping Mall里为男人选衬衫时,口中却絮叨着王熙凤的念白。而这一次,“祝”与“梁”的相遇,竟索性发生在一家艺术学院。
如此的“相遇”,其实更对位了林奕华早年的一段经历。
小时候,林奕华就对古典文学产生兴趣,尤其诗和词。那时,每当父母的朋友到家里做客,只要开始聊到文艺话题,林奕华都会被叫出来“表演”。表演什么呢?背诵古诗词,甚至临场即兴创作——他今天称之为“宴客”。
然而,欢乐总是短暂的,1973年,林奕华的父母离婚了。林奕华当时国中还没毕业,离异的父母担心儿子没法照顾自己,决定让他到台湾男校寄宿。“时间不长,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
他与台湾沟通的频道,一下子打开了。林奕华很快就喜欢上台湾的现代文学,散文、小说,“尤其痖弦的新诗”。在林奕华看来,早早停笔不再写诗的痖弦简直就是不可朽坏的“青春”代名词。“痖弦的诗,对我来说,就像风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落下来,那么自然地,就落进我的心里。”说着说着,林奕华就翻出手机,查询痖弦的“25岁之前作品”《剧场,再会》,定睛、稍一停顿,就朗声读了起来:“从一叠叠风景片里走出来/从古旧的中国铜锣里走出来/从蔷薇色的丝绒里走出来/……再会,剧场!/剧场,再会!”
“后来我想到,原来痖弦本身就是剧场出身的,他曾经在《国父传》中饰演孙中山,所以他的声音里,本来就有戏剧的面貌。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痖弦的诗,我应该是很早就已经爱上他了。”
在文学的熏习、冲击之外,那段台湾生活,也让他体会了极其特别的爱与被爱。当时老师知道他的家庭状况,怕他在学校受欺负,就让他和高三的男生住在一起,并且从这27个男生中间,选出代表来专门照顾林奕华。
那段台湾时光让林奕华过得好像一个“小王子”。“那感觉还真是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林奕华自喟,甚至笑出了声。
身体的成熟,意识的激凸,言谈话语间的禁忌暗示,推搡打闹中的体肤接触——一个初中男生与一群高中男生混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试炼。“你会相信吗?我发现原来那些十六七岁的大男生都蛮复杂的。他们甚至会有一种情结,就是因为他们是大哥哥,所以当他们看到一个小弟弟进来的时候,谁能够保护他,也就会成为他们想要的一个光环。所以他们就会为我是跟谁在一起的时间多而吃醋呢。”
林奕华在这个圈子修剧本、改对白,眼见一批批明星来来去去、起起伏伏,仿佛又进了另一个“大观园”。
从台湾回到香港,林奕华正赶上李翰祥执导的黄梅调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香港重新上映。走进电影院,林奕华忽然发现,那部电影有在对他说话。因为电影里讲的,分明就是“他”与“他们”的故事!
多年之后,在“非常林奕华”的官方简介里这样概括:“‘非常林奕华’是当代的,即使剧名带着传统与古典文学色彩,但把符号解码,才是戏肉所在。”这样的创作意趣,这样的灵感定位,恰恰源自因身逢情感困局而借径“古典”的声音重获新生的切身经历。在特殊的境遇之下,“看清楚自己是谁”之后,古老传统的国故,正可以浇现代人焦虑的块垒:因古典“醒来”,向古典“还债”。
在身体意识与文学修为都更“成熟”后,回到香港的林奕华,不再满意于仅仅做一个“高中生”。带着文学的热情、创作的向往,林奕华敲开了丽的电台、无线电视的大门,出任菜鸟编剧。
在林奕华的印象中,那些当时在他眼前走来走去,指导、帮助过他的电视编导,后来走出了像王晶、杜琪峰这样的香港电影大佬。他们当时在不同的片场穿梭,同时担当各种类别的工作,并没有什么派头。林奕华在圈子中修剧本、改对白,眼见一批批明星来来去去、起起伏伏,仿佛又进了另一个“大观园”。
那时候,无线有很多非商业的操作尝试,产出了一批很有品质的作品。在林奕华看来,最有代表性的,是后来带出了王家卫的谭家明导演,在上世纪70年代末与当时出道不久的新晋编剧李碧华合作拍摄的实验色彩颇为浓厚的剧集《七女性》。这部戏也为华语影视圈推介了一位新演员——周润发。提到这部剧集,林奕华仍有说不出的激动。
进入80年代,香港电视台迅速商业化,让独特的创作意识再不能得到支持,林奕华也对以无线为代表的这种变化反感。另一个契机的出现,让林奕华彻底离开了无线(在此之后,林奕华成了无线的“忠实”批评者):1980年,林奕华遇到了从美国回来的舞台艺术家荣念曾,“他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人物”。两年后,作为导师的荣念曾,带着林奕华一起创建了前卫艺术剧团“进念·二十面体”。林奕华的前卫诉求,在这里与“古典”对接。
对深受震撼的林奕华来说,皮娜·鲍什就好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古典”,功力深厚,情感丰实。
早年留学美国的荣念曾,赴美之时正赶上美国民权运动的风口浪尖,修读建筑与艺术设计的他,也受到当时政治“气候”的影响,常常深入到社会运动的内部,走上街头,和平抗争。秉受这样的信念,“进念·二十面体”的创团理念中,所谓的前卫,其实是以独特的剧场形式向观众提问,由此激发他们的公民意识,促发人们的民主觉醒;而这,与在古典中时时要反问自己是谁的林奕华一拍即合。
以建筑与设计的独特视界介入戏剧创作的荣念曾,强调以非传统的戏剧范式演绎“故事”,“不落文字”,不以语言、文本中的“冲突”来呈现戏剧性。常常,那些貌似无意义的“走来走去”,才正与每个人的当下困境息息相关。这一点,30年来常演不衰的“进念”代表剧目《百年孤寂之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典型的范例。
而林奕华也曾在1998年用一部《爱的教育之A片看得太多了》来回应这种“影响的焦虑”:有长达十分钟的“剧情”,舞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汹涌而出的白色烟雾、不停变换的灯光效果与现场演奏的巴赫《平均律》构架出的戏剧场景——那是一种枯寂之后的审美经验,仿佛罗兰·巴特所定义的“零度”体验。
荣念曾所领导的“进念”,一直有几个创作系列常演不衰,比如《石头记》系列、《张爱玲》系列、《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系列。由黄耀明主演的《石头记》是对《红楼梦》的激进改编,林奕华初次执导的、改编自张爱玲作品的《心经》,也可看出那个跟在老师身边忙前忙后的勤奋学生后来创作的点滴线索。但是,林奕华成为林奕华,还是要等他去到欧洲拜见皮娜·鲍什之后独立创团,才算真的完成。
1987年11月,林奕华去英国旅行,一段感情结束于第二年8月的路程,这次失恋彻底改变了他的方向。回到香港后,英国路途中的一事一物,总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不久,他向英国文化协会提出了奖学金的申请。
恩师荣念曾得知林奕华的想法后,向歌德学院推荐了他,使他有机会到德国“拜师学艺”——去见心仪已久的皮娜·鲍什。“早年,荣念曾策划、主推了香港首届‘国际录像艺术节’,我当时除了要帮‘进念’扫地之外,还负责整理播放工具,在回转某部德国展品时,我得以目睹录在影带上的《穆勒咖啡馆》。目瞪口呆之后,是之后20年鲍什细胞在我的血液里发酵。”
对深受震撼的林奕华来说,皮娜·鲍什就好像另一种意义上的“古典”,功力深厚,情感丰实。一听说可以去直面皮娜本尊,年龄的禁忌、情感的困顿霎时就不再是困扰:“让皮娜找到了象征精神自由的舞蹈剧场,也让舞蹈剧场找到了我。”
1988年冬天,在与“进念”同仁完成了跨年作品《教我如何爱四个不爱我的男人》后,林奕华收拾行装,打包心情, “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他先到了柏林,补习德文,“主要为了能与皮娜很好地交流、学习”。但是,当两个月的辛苦课程完成,他终于有勇气站到皮娜面前时,却发现自己的“徒劳”,命运仿佛是有意捉弄他,“因为皮娜·鲍什的英文更好”。
“就像旧情人教晓我‘恋爱’的真谛——找到‘我’。”后来,林奕华用了这样的字眼来刻画他与皮娜相处的感受——爱。
荣念曾的“不落文字”,皮娜·鲍什的“意在言外”,再加上痖弦式的“文字之美”,林奕华一一消化,融汇合流,显呈于创作。在1990年短期回港执导了达明一派的“我爱你演唱会”之后的第二年,“非常林奕华”组建,第一部作品《男更衣室的四种风景》仿佛对位当年台湾男校生活场景。而在那之前,林奕华还返港筹办了香港第一届同性恋电影节,并化用了国父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创造性地将电影节命名为“同志电影节”。这样的“打破古典”、“拆解符号”,使林奕华再次成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25年,在剧场,玩禁忌游戏,向古典还债,于是更加听懂他为《梁祝》作词的最后一首歌曲《你有在美术馆哭过吗?》里,祝英台所唱的:“这是一幅我为你画的画/你喜欢吗?//这是一幅不会被看透的画/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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