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展厅黑色的幕布，放大将近200倍的海浪在影像屏幕中慢放，观众被巨大的海浪与海浪声包围，身体如同垂坠于海中，触手汹涌。汤南南提供了这个入口，它感性、氤氲，来自水气丰沛的南方，在画卷景致展开之前，最先袒露了艺术家本人与海的秘密：海就是他的时间、他的蜃景。

第二个展厅的主题是“遗忘之海”。一幅幅像海又像山的水墨作品在空间中环绕铺开，远看海浪绵延、深邃黑暗，近看山峦叠嶂、奇峻分明。这些海来自南方的自然形象，也来自汤南南的记忆深处，既是他故乡福建省云霄县的海，也是他生活时间最长的城市厦门的海。

当汤南南刚刚学会抱着大竹篮啃海瓜子时，他就从奶奶那里听到了父亲的故事，每隔几晚奶奶总叨着：“要不是我把你爸叫回来，就没有你了……”汤南南的父亲曾是云霄村里试图渡海赴台的年轻人之一，只因奶奶在岸边的哭声才将他召唤了回来。奶奶的叙述如此之多，以至于多年以来汤南南将自己的诞生和那片远海联系在了一起。他的脑海中总是显现一片混沌初开的汪洋。

他在年少时常常做一个梦，梦里他背负着父亲，如此沉重，他不得不艰难地贴着海面飞行。海有时黢黑一片，有时瞬间化成红彤彤的火海，而他就是那个始终居于重压与流动之间而既不能飞升也无法沉落的人。父亲的意象是一次次的隐喻，人与原始之地的纠结，就好像时间与洪荒的纠缠，只要过去存在，纠缠就存在。

当汤南南离开了云霄村，生活于厦门，他获得了另外一种审视过去的眼光，他寻着少年时心中的怪兽、奶奶和村里的老海人讲述的传奇，伴随着文学中的幻觉、电影中的海景，找到了成年经验的通道。再到离开生活了近15年的厦门，停留西子湖畔，他反而明白了厦门曾给他的烂漫、安全与疯狂，可那座城市远去，有如一颗嚼过的口香糖——唯独海是清晰的。

在杭州，油画出身的汤南南终于开始真正触碰水墨，他研习山水画卷，端详历史，也端详他过往的生命经验。他发现，江南的山水形象与福建的山海形象，不是共通的吗？水墨也可蕴藏山峦与四季，从此他爱上画海。

转入下一个展厅，不同于“遗忘之海”的安静和温柔，这个空间中的影像——《追日》《扶摇》《居凰》《填海》《刺船》，不管是瑰丽诡异地想象海平面上正在发生一场场不同生灵的华丽毁灭，还是克制地静观、无明地冲撞、无常地消散、缓慢地湮没，影像手段帮助汤南南实现了他对海极其复杂的情绪：永远存在的恐惧与渴望。

恐惧常有，只是在影像中爆发得最淋漓尽致。

而很多人驻足观看的影像装置《流觞》，可以说是汤南南在“恐惧”边缘的一次收集，那些图像中的漂流物件虽然对生活在海边的人来说习以为常，但在汤南南的装置中，它们——人、碎首饰、礁石、贝壳、海洋动物的尸体、橡胶手套、玩具飞机等被重置与凝望，以快乐，以哀悼。

在灰色的沙滩背景之下，这些东西呈现出了一种不真实的离间感。从2006年开始到2011年，汤南南习惯每次在沙滩上散步时随手拍下沙滩的漂流物，同时对这些无主之物充满想象。在徘徊西湖4年之后，为了还原记忆中的海滩，他把6年来拍摄的近100件漂流物，做成了《流觞》。除了图像部分，另一重要内容是考察漂流物的历史。汤南南一方面采用考古学博物学的方法，客观考察它们的历史；一方面对“查无主人”的物品公开征集故事。在《流觞》之中，文字与图像一一对应，一样重要。

汤南南说他从小就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孩子，面对海滩上残缺不全的漂浮物，以最大的妄想和天才拼凑出一个个自以为是的故事，为了向玩伴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他还在沙滩上信手涂鸦，为神秘情节配插图。“那时的我即使临睡前躺在楼板上仰望星空，仍然会想象着用海滩上的漂流物对应眼前的星空。朦胧间会以为星空是大人的星相图，而沙滩，则是野孩子了解大海、探索未知世界的‘海相图’。”

2013年4月，当汤南南站在中国美院美术馆环形展厅的中央，环顾四周，张张大海的绘画在想象中逐渐叠合成一条完整的海平线。那是他的“遗忘之海”。一年后，当他读到“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时，美院圆厅的巨浪闪回在脑海，他不再想做大海的眺望者，而要变成一个深入海里的人。“不再独尊视觉，而要让大海潜藏的沉默力量来推动身体和无意识。有如鸿蒙未开之时，心智的雏形在无垠的混沌里漂浮。”

于是，有了这些非常纯熟的《海中有海》作品。

这时候汤南南的海已经脱离了自然形态，完全是用意识在推动画面的成形。海面充满黑影，或者海中居住无数黑影，界面中没有人类的存在，天地张开，无限张狂。海面翻滚或山雨欲来的间隙透露出一道绝尘的闪电，很容易让观者联想到杉本博司的“闪电”，虽然一种是由水墨点染，一种是电流与粒子的促成，但意识中都同样有一种混沌初开、既生又死的感受。

汤南南很喜欢杉本博司的海岸线，他觉得海岸线传递的是第一个在世界上诞生的人看到的第一眼的海场景。人类从海里走出来，看到的大海是几百万年前的大海，与我们现在的人看到的大海是一样的。海平面象征着生命的原点、人的原点。汤南南试图从他对海的所有经验中提纯。

他甚至想将这个海推到更远的地方，连山水都没有，也许只剩下一个画面：绝对奇异的海面上却有似曾相识的人朝你走来，面目模糊。这时你也许会问自己：该不该回头？海之深沉壮阔，让你不想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