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多机巧,刺猬仅一招。”
古希腊诗人阿尔基洛科斯(Archilolochus)的诗句,曾被英国思想家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拿来表明他对世界和人性的观点。
每个人身上都兼有这两种动物的特质,狐狸的一面保你生活无忧,刺猬的一面则意味着戒心以及“古老的敌意”仍然存在。
在利化的年代,狐狸成群,刺猬却成为珍稀动物。一心追求物质永不会得到满足,灵魂亦需要打点。这时代需要更多愚笨与固执的“古老的敌意”,需要传播真心实意的“心媒体”。
什么是“心媒体”?
所谓“心媒体”(Heart Media),即以人心为旨归,不追求宏观叙事和重大新闻现场,而透过纷然世象的浓雾,将心比心,直见本心,察看人性的成色和人心的纠结,追求更高远的精神境界和更宽广的心灵自由,给人提升与启迪。
心媒体可以是一个人、一句话、一本书,也可以是一件物品、一个场所、一种生活方式。重要的不是它的形状,而是它所承载的心灵,所传递的价值观。
相对于格式化的新闻通稿,把私人心得有感而发的社交媒体是心媒体;相对于罗列数据和优势的广告Catalog,精心编排传递情感和思想的读物是心媒体;相对于统一装备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山水间充满匠心的朴拙的石头房子是心媒体;相对于机器打版的成衣,一针一线绣好珠片与花纹的高定时装是心媒体;相对于摆满书店励志类书架的心灵鸡汤,《圣经》与《佛经》是心媒体;相对于摆出一副成功者专享派头的势利广告,以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主角的宣传片是心媒体;相对于庙堂般庄严的博物馆,乞丐和拾荒者皆可入内的图书馆是心媒体。
利化的年代更需要“古老的敌意”
当下中国,利益有泛化倾向。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可进行成本核算。抚养一个婴儿要多少钱,照料一位老人又要多少成本;读哪个专业能带来什么前途,换一次工作又可以改成什么头衔;把自己混入哪个圈子最体面,嫁给谁可以衣食无忧……
在这个时段,你可以看见一切,就是见不着真心。很多过去是心媒体的事物,现在也变成了产业。就连以手写心的文学也是可以板块化运营的,写作、出版、打榜、销售,宛如工业流程。不少作家变成CEO,他们今天谈论的文学,不再是那些折磨卡夫卡和詹姆斯·乔伊斯的字句,而是“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中国网络文学”,生来就是“世界性写作”。
利化年代前所未有的“盛况”,实际上伤害了这个时代的表达系统。如艺术家徐冰所言,中国这30年来的巨大变化,让文学呈现出失语状态。人们的在场感太强,反而不知如何表述自己亲身经历的剧烈伸缩。
里尔克长诗《安魂曲》中有云:“因为在生活与伟大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这时候,那些试图发出有意义的声音的人,会本能地退回到“古老的敌意”。
选择利益,还是选择诚实?
帕斯捷尔纳克因《日瓦戈医生》而成为世界性的伟大作家,在斯大林治下,他一直作为一个圣徒和殉道者而存在,不顾可怕的压力而忠于自己的信念,他是一个“孤独的、纯真的、有主见并能全身心投入的人”(伯林语),固执的“古老的敌意”为他赢得了最铁石心肠的反对者和统治者的感动,使他得以安然活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以忠于内心的笔墨创造出不朽的艺术。
丹麦文艺批评家勃兰兑斯一生树敌甚多,他的名作六卷本《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由在哥本哈根大学的一系列演讲汇编而成,那是1871年勃兰兑斯赴英国、意大利和法国游学之后的观点表达,他极力推崇西欧19世纪文学,大力抨击处于停滞状态的丹麦文学,这种对祖国的敌意使他受到强力打压,后半生背井离乡。然而也因为这敌意与坚持,他成为文学史上最值得尊重的人之一。
在我们的时代,这种价值观同样有响应。
2011年的香港书展上,北岛说,作家应该和时代、母语甚至自己“过不去”,如此才能创作出好作品。实际上,在一切试图保全个性和独立思想,不愿与当下流行观念妥协的人心中,“古老的敌意”从未消除。你可以不同意他们所说的话,但是他们还能表达想法,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为什么要有“古老的敌意”?
托尔斯泰被无从释放的“古老的敌意”所折磨,巨大名声、广阔田产和满堂儿孙是他灵魂的负累。在追求这些的路上,他并没有花费多少气力,然而在放弃这些的路上,他行走了一生也没达成心愿。
生活在利化年代的中国人,大多数还沉浸在成功和消费的汪洋中找不到彼岸,恐怕很难理解托尔斯泰的决心。一个人的存在不是为了占有尽量多的物质——物质常成为人的主子,如“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即是一例——它并不能使人感到快乐和有价值。生命的价值常常是在对抗和疏离中产生的,否则人便只是大时代的附件。
少一些抱怨、多一些信任,少一些恶搞、多一些同情,少一些懦弱、多一些挺身而出……追求“古老的敌意”是一种内心的修行,而“心媒体”则是一种有血有肉的表达,来自这修行,能够照见本心,引发同理心。
那些高悬在城市天际线上空空荡荡的大词不是风景,它们甚至比不上一朵开在脚边的小花。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背诵唐诗看起来是学习无用的技艺,但是多年后,当他们在外国的月亮底下吟出“床前明月光”,这种联想的能力便变得意味深长了。
如北岛所感到的那样,“当今社会中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人们完全忽略了过去”。我们可以感受到的“心媒体”越来越少,但当它们一出现,还是会使人感到强烈的触动。这种领受力一代代传下去,才能使更多年轻人成为肖邦那样“浪漫而有诗意,但雄赳赳,永远带有阳刚气息”(傅雷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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