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佩服的昆虫非蟑螂莫属。蟑螂,藏身隐秘洞穴,昼伏夜出,爬过我们用过的碗筷,坐过的马桶,以及伏案阅读的书桌,它好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国家小秘书,按时检查我们思想是否出轨。只要它爬过,世界便为之暗淡——我们知道,它携带的毒素会危及自己的健康。
在六铺炕,蟑螂似乎还不常照面。楼下老太太抱怨蟑螂打不完时,我还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连几个蟑螂都对付不了,岂不白活了一世?当我后来住到京郊沙河,经历一番艰辛斗争后,我才觉悟到自己的轻狂。在蟑螂面前,人类未必有多聪明。
我们住在六层楼房,妻子老念叨橱窗里到处都是蟑螂的排泄物。我决心发动大扫荡。夜间小解,我不拉灯,蹑手蹑脚潜入厨房,我似乎听到了千军万马的声息,那是令人不安的声响,亲们,你们可好?我突然拉下开关,眼前展开一幅战场全景图:蟑螂密布,它们在各个山头鏖战,或觅食或攀岩,灯亮瞬间,这里一变而为静悄悄,智商低的迅速逃窜隐匿,想在击打降临前从世界上消失;智商高的纹丝不动,乍看处于静默状态,但身体是紧绷的,随时准备逃之夭夭。我知道,伊在窥测我的下一步,好见机行事。
我只能从一只开始,用过期的杂志猛拍过去,一般总能打到一只。暗自窃喜,乘胜击打第二只,弹无虚发。案板、水池、橱柜,依次维稳,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夜半杀敌敌不备,硬手打出晴朗天。等转一圈儿回来,举目四顾,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它们去了哪儿?原来,受了击打的蟑螂,佯装死去,当我转身收拾另一只时,它飞快地跑进了密室。
又睡了两个钟头,凌晨4点,我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地上的好办,一脚踩下去,肢体断裂,这种声音并不能让我愉悦。案板上面的、墙上的就不好对付了。我曾想用手挤压蟑螂,但有心理障碍,不愿粘上那令人不悦的汁液,就戴手套去拍打,捏着塑料袋去捏。这种与蟑螂的隔膜,降低了捕捉灵敏度,往往让蟑螂得以逃生。一番琢磨,消灭蟑螂的效率迅速提升。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那个神秘的时间节点上醒来,然后放手杀戮一番,蟑螂们遗尸累累,我满足地睡去。可第二天晚上,上台的蟑螂们还是不见少,甚至比以前更多。这让我彻底绝望了。后来,蟑螂们大白天也行走于房间其他部位,颇有示威的意思:你杀死的只是无用的躯体,我们是理念的儿子,只要你杀不死我们祖先的理念,你就注定得面对无穷尽的蟑螂战士。认输吧,在我们这个高贵的物种面前,人类是渺小的。
搬到新家后,有过一段无蟑螂的快活日子,妻子不用在晚上坚壁清野,她对厨艺也有了进一步的兴趣。几个月,也许一年,它们一夜之间就抖擞还乡了。它们把排泄物码放在厨房的各个角落,更可恶的是,还把一坨拉在女儿的小碗里。奇怪的是,新家距沙河有二十几公里之遥,它们不会这么容易地找到老主人吧?但从它们的作为看,如出一辙,不由得使我怀疑,这就是它们。敌人会纠缠一生,我们也让敌人保持着自己的智商。想到这儿,我又乐了。
孩儿们,那就再陪你们玩几圈吧!
妻子买了各种消灭蟑螂的药物、器具,每天晚饭后就忙碌起来,涂呀抹呀贴呀,大有不灭蟑螂不罢休的架势。让她沮丧的是,蟑螂总不见少,仍旧在女儿的碗里拉屎撒尿。有蟑螂的日子里,我又恢复了旧日的习惯,夜半起来大开杀戒。被蟑螂统治的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我们把所有能藏起来的东西都藏起来了。有一天,妻子从她妹妹那里拿到了一包新药,满脸得解放的模样,她仔细撒了,几天后蟑螂踪影皆无。我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前几天,晚上11点回家,门前有一只蟑螂正使劲往门缝里钻,我知道,那些家伙又回来了。我现在明白了:思想的繁殖是最可怕的,我们能消灭蟑螂的躯体,却永远不能消灭制造蟑螂的思想,有个魔鬼在把自己的思想不停地安置在随时可生产的躯体上,你叫蟑螂也行,叫别的也行。
他要爬过一切,让你意识到他的存在。蟑螂虽讨厌,但毕竟蛊惑不了他人。我所熟知的一只人形蟑螂,交结权贵,鼓舌于高堂,其伪装腾挪之术,就令蟑螂们自惭形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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