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诗人里尔克来到沃尔普斯韦德(Worpswede)。那是位于不来梅和汉堡之间的一个小镇,聚集着不少艺术家。通过一个画家朋友,他加入艺术家圈子,并很快为新出现的两位年轻女画家倾倒。她们像姐妹俩,金发的叫波拉,黑发的叫克拉拉。他为她们写下诗句:“少女们,诗人向你们学习,/学习如何表达你们的孤独。”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困难的是如何保持生活与艺术的距离。”(北岛语)里尔克其实更喜欢金发的波拉,但他不愿意破坏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少女神话,最终娶了黑发的克拉拉。1909年,嫁作他人妇的波拉因难产死去,里尔克在献给她的《安魂曲》中写道:“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他在生活中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古老的敌意”。他和克拉拉结婚生女,希望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很快发现,靠写作养活一家人几乎不可能。他到处投稿,什么赚钱就写什么,仍然入不敷出,婚姻生活成问题,也没有办法继续写作。1902年8月,他抛下妻女只身去了巴黎,准备为一家德国出版社撰写关于罗丹的专著。到巴黎的两周后,他写下这样的诗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而漂泊和动荡,将是他此后人生的注脚。
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写作。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他写道:“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职责是艺术家。那么你就接受这个命运,承担起它的重负和伟大。”
“愤怒出诗人”的传统
生活与伟大作品之间的“古老的敌意”,也就是作家或艺术家自觉站在时代的边上,不迎合主流,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甘于寂寞地进行创作,由来已久。
在西方,这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代。即使皇帝专制,没有言论自由,古罗马诗人尤维那利斯也敢于以诗针砭时弊,他留下一句著名的诗句:“即使没有天才,愤怒也可产生诗句。”后来马克思将它改成“愤怒出诗人”。
而在中国,早在战国时代,屈原就已经指出,“发愤以抒情”——西方和中国的文艺思想在某些程度上是共通的。
司马迁则发扬了屈原的“发愤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以作也。”(《报任安书》)韩愈认为“不平则鸣”,到清代赵翼则总结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都说明了作家的坎坷生活跟创作的直接关系。
屈原任职左徒、深得楚怀王信任的时候,并没有写出什么惊世巨作;到他“忠而被谤”、遭遇大变之后,才写成伟大的《离骚》。司马迁就不用说了,李杜也是如此。要是李白没有品味到“赐金放还”的苦涩,怎会写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杜甫没有经历转徙漂泊的悲辛,又怎会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喊?
而最初被用来形容屈原的“清高”,体现的是一种不迎合的态度。“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因为屈原的这些诗句,王逸说:“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闵其志焉。”(《楚辞章句》)
时代与异类之间的敌意
“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会严重干扰我们的沉思,而我们自己的冒失又会把我们推入个人的情感——欢乐、厌烦、苦恼、愤怒或微笑——之中……”在写下这番话之后,梵高去了荷兰南部的阿尔。在那里的一年多,他画了190幅画,其中包括他的大多数杰作。同时,他穷困潦倒,除了弟弟提奥,没有人理解他,人们把他当作疯子:“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我们艺术家只不过是一个破罐,要安心地活下去。”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接受我的疯子角色,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充当另一样角色。许多画家变成疯子,竟是事实,至少可以说,生活使人变得精神恍惚。回想起来,像特罗容、米歇尔、勃里翁、容特、泰斯、马里斯、蒙蒂切利这些同行,以及其他许多画家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的心感到凄凉,拿他们所受到的打击相比较,我感到这种病不再是恐怖的了。我发现这些艺术家都具有古人的坦然气质,这是我深为欣慰的事。”
尽管梵高有这样的觉悟——“学会受了痛苦而不抱怨,这是唯一实际的事情,是一门大学问,是需要学到手的一门课程,是解决生活中一切问题的办法”,但他所处的时代,并不打算让他们这样的人好过,所以他们被视为疯子、破罐。他曾向当时的成功画家韦森布鲁赫求援,此人轻飘飘地给他抛下这样一句话:“你的受苦会使你成为一名真正的艺术家,你受到的磨难越多,你就越应该高兴。一流的画就是这样造就出来的。”
梵高生前只卖出一幅画作,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他的作品大卖,他被视为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在自己的时代承受敌意,在另一个时代却获得了迟到的肯定和多到肉麻的赞美。
艺术家的义务
“古老的敌意”既是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创作观。它需要你对所谓“伟大的时代”、对已成定势的思维方式保持警觉,不赶时髦,甚至,有某种程度上的落伍。
所以艾略特说:“诗人作为诗人,对本民族只负有间接义务,而对语言负有直接义务。”里尔克则这样提点后辈:“你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你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至于落伍于时代,则需要一种能力。作家李海鹏在小说处女作《晚来寂静》的“自序”中写道:“这部小说写的是从1976年毛泽东逝世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间,一些人的欢笑、泪水、梦幻与孤独。这跌宕起伏的三十多年是小说的天然宝藏,倘若白白放过,只顾写些无聊事,就未免太迟钝了。可在另一方面,我又不太关心时代。”为什么?“时代雷霆万钧,好作家却不大看得上眼。钟鸣鼎食之家,珠玉珊瑚,琳琅满目,大时代好比如此;志趣不凡之人视若无睹,顾自赏西岭之雪,杰出的文艺作品亦好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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