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唱会结束后,扎克拜妈妈从狼藉的草地上拾回了一大堆小国旗带回家,插满了我们小木屋的墙壁缝隙,红红的一片。
小国旗是弹唱会的会务组发给牧民观众的道具,要求大家一边看节目一边左右摇动,这样,拍新闻的时候好烘托镜头气氛。可牧民们都不太配合,他们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极其庄严地观看节目,倒是不用维持秩序了。每结束一个节目就郑重鼓掌,低声啧啧赞叹。那些节目在我看来实在是很傻气的,可观众们却非常满意。漂亮的女演员和她们漂亮的演出服更是引起大家长久的议论和欣赏。况且她们跳舞的动作又那么地整齐划一,更是觉得太厉害了。
对了,观众里只有扎克拜妈妈一个人愿意挥舞那些小国旗,还舞得很起劲呢。直到回了家,坐到了饭桌前,还意犹未尽,忍不住放下茶碗从墙上拔下一面旗子大力摇给我们看,身子也跟着晃啊晃啊的,极投入地回味了一番。然后满意地对我说:“李娟,弹唱会好得很啊!”
弹唱会共两天,我们只去了一天就赶回来了,只有男孩斯马胡力和海拉提留在那里继续玩。第二天斯马胡力仍然没回来,海拉提回来时牵回了他的马。天啦,马都骑不成了,真不晓得在那边狂欢成啥样了。这小子第三天才回家,还从弹唱会上的小店铺里买回了红色的染发剂。于是到了下午,他就顶着满头红发放羊去了。还剩下一点药粉舍不得丢掉,便染了红指甲……男孩子染红指甲!斯马胡力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就算是小偷,也要看弹唱会的
第一天是开幕式、文艺演出、弹唱比赛、叼羊和姑娘追、摔跤、赛马和“拾银子”(一种马术比赛)。第二天是刺绣比赛之类零里零碎的活动,最后就是颁奖仪式了。去之前大家都很担忧,因为那天一大早天就阴阴的,朝霞绯红。万一下雨就糟了,自己淋点雨倒无所谓,怕的是会影响演出和比赛。好在后来天气竟还一直不错,就是风大了些。
为了看弹唱会,那天女孩卡西和扎克拜妈妈凌晨两点就起来挤奶了。再煮牛奶、脱脂,忙到天亮才出发。家里人都去弹唱会了,邻居一家四口也走空了,我们的林海孤岛空空荡荡。这一天,森林里的每一顶毡房每一座木屋应该都是空的,要是这时候来了一个小偷,那他可得忙死了……不过就算是小偷,这一天也会忍不住去看弹唱会的,多么隆重的盛会啊!怎能错过?
山野的每一顶毡房都空了,弹唱会上却人山人海。到了吃饭时间,所有小馆子供不应求,中午,妈妈好容易才买到一个昂贵的馒头,卡西和我什么也没吃成,我俩饿得发晕,拖着步子一家毡房一家毡房找吃的。找着找着,却摸进了亲戚努尔兰的毡房!原来他家的毡房很新,就被政府租用了,扎在赛场外,住进了30名运动员和代表。
我问他能赚多少钱,他喜滋滋地算了起来,一人一天60块钱,3天的话收入就5000多!我大喊:“天啦!发财了!”但他又很苦恼地告诉我,运动员们胃口都很好,除了饭菜,每天还要宰两只羊,一只羊600块的话,算下来嘛……
他领我们去参观他的毡房,很大,从进门的地方就铺满了新毡子,周围一整圈都高高堆满了雪白的被子。真气派啊!但令人失望的,参观完毕他就送我们出门了。真是的,明明看到我们很饿的样子,也不帮忙弄点吃的。再说我们又不是运动员,又吃不多的。
在弹唱会开幕式上,一个大阿訇当着所有观众的面,用麦克风做了巴塔(餐前祷辞),现场宰了一匹马和一只羊呢。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分不到肉吃也就算了,汤总得一人发一碗吧。妈妈却说:“豁切!哪里的马,哪里的羊?”果然,到最最后,肉味也没闻到。肯定都给领导们吃了,领导来了很多,小汽车在赛场边的空地上停了一大片。但领导再多也不可能吃完那么多肉啊,啧啧,一匹马和一只羊呢!
穿最漂亮的衣服去弹唱会
很久以前大家就在议论关于弹唱会的事了,我也非常期待。再说,说不定斯马胡力也会参赛呢!我们家不也有一匹赛马吗?而且也在几十匹马里取得过名次呢。我问过斯马胡力好几遍会不会参赛,他总是不好意思地说:“去啊。”可临到头了再问,却回答说“马丢了”,说一搬到新家就跑得没影儿了……岂有此理。后来才知道,那可是全县的比赛啊!那种比赛哪里轮得到他……
弹唱会上漂亮姑娘真多!全是从城里来的。老头儿们也着实修饰了一番,不约而同地戴上了豪华隆重的传统帽子,一顶顶绷着绸缎的面子,翻着狐狸皮的银毛,又高又沉,也不管会不会挡住后面观众的视钱。小孩子们一个个被包裹得花花绿绿,闪闪发光。尤其是刚刚举行过割礼仪式的孩子,都披着金丝绒斗篷,背后挂着猫头鹰或白天鹅的羽毛,神气活现。最出风头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穿着一件相当耀眼的半旧蓝色条绒坎肩,坎肩前前后后竟然密密麻麻钉了一百多枚钮扣,每一枚都独一无二,其中有不少还是纯银的,很有些年代了。门襟上还缝了好几枚外国银币,还有一枚是中国银元“蒋大头”。这件坎肩一看就知是一件家传之宝。
离弹唱会半公里处的临时商业区也热闹非凡,所有小馆子和小杂货店全是临时搭建的帐篷,非常简陋,但都吵吵嚷嚷挤满了人。
卡西和斯马胡力
出门时,卡西带了50元去花,斯马胡力竟带了200块!他不但把200块钱花得光光的,还向卡西借了20块。卡西就那么点钱,还好意思借。卡西在集市转了半天,最后才下定决心买了一把瓜子。弹唱会上还有人持着拍立得相机走来走去,卡西又忍不住花了10块钱照了一张相。
钱是她花的,照片上却挤进来了一大堆人——她刚往镜头前一站,就路过一个熟人,熟人不用招呼就自己挨了过来,一起对着镜头笑。紧接着又路过一个更熟的熟人。大家刚站好,熟人的熟人也路过了,大家赶紧挤一挤重新排队形。但熟人的熟人也有自己的熟人啊,于是接下来……只能怪弹唱会太热闹了。最终这张照片洗出来后,上面足足塞了二十张脸,每张脸绿豆大小,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我一个一个指着那些脑袋问卡西是谁。结果卡西真正认识的只有三个人……
总之,卡西一共只花了11块钱,剩下的钱全用来哄玛妮拉了。小家伙每次哭起来的时候,不给5毛钱就打发不了。
话又说回来,斯马胡力那么多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呢,就住了两晚就没了,而且也没见添置过什么东西。妈妈说:“全送给那里的姑娘了。”斯马胡力也照了一张相片,就是和两个姑娘的合影。相片上斯马胡力站在中间,两个姑娘一边一个挽着他的胳膊。但就算是被挽着的,大家彼此之间也保持着10公分以上的距离,因此这小子看上去像被挟持了一般,脸上笑容极其紧张。我指点照片,很蔑视地评论:既然花了10块钱,应该拍成左搂右抱的样子才值嘛。
总之,大家都很满意这次弹唱会。至于比赛……因为总是挤不进去,所以几乎什么也没看成。我们回到家,比运动员还累得够呛(运动员至少是吃饱了饭的)。马也很累,因我和卡西共骑了一匹马。穿过林子上山的那一截路又陡又长,马走得很艰难,马背都被鞍子磨破了,血淋淋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一直都在谈论弹唱会的事。生活更加安静了,只有小木屋里四处遍插的小国旗们仍身处当初的热烈与兴奋之中,只有它们不知道盛会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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