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买书,不小心买了两套《纳博科夫传》,在微博上自嘲,片刻,收到一条短信:“你还记得‘德黑兰读书小组’的美惠吗?”
我们几个喜欢读书的朋友,自称“德黑兰读书小组”成员。典故来自阿扎尔·纳菲西的小说《在德黑兰读〈洛丽塔〉》。在风声鹤唳的1980年代,身在伊朗的女学者阿扎尔·纳菲西,在大时代的烟焰张天之中,选择了读书,1995年,辞去教职之后,她索性选了几位与她声气相通的女生,在每星期四的早晨到她家来讨论文学。每个周四,她们出现在她家里,阅读和讨论小说。
那种时间地点,为什么要读书?而且是读小说?《在德黑兰读〈洛丽塔〉》中的句子可以作为解答:“我们轮流朗读,文字先漂浮上空,再像一层细致的雾气降临我们,抚触所有的感官。这些文字带有调侃、嬉戏的意味,语言的力量引出无穷的喜悦与惊叹。”
一点笼罩在生活之上的雾气。
而此时此地,也是那种烟炎张天的大时代,紧张焦灼之中,我们得设法给生活罩上一点雾气。只是,兰州这地方,我们不知道还有谁在读书,有谁能和我们谈论读书,有时候我甚至发狠地想,在书店里汉娜·阿伦特的书旁边守几天,看看都是谁买走了那些书,一个个把电话留下来。
美惠和宋
美惠是我们“德黑兰”小组的核心成员。她是小镇姑娘,美貌,但对自己的美貌熟视无睹,不化妆,不穿高跟鞋,前几天经过朋友怂恿,买了一双皮鞋,穿上鞋的头几天,甚至不敢走动,因为觉得皮鞋笃笃的声音大得令人难堪。她是大学毕业,但不想父亲求人,自己找工作,营业员、1860接线生、创意产业公司的女职员,这样一路做下来,后来结婚,又接过来一家小小的陶吧,生活稳定下来。她大量地买书,虽然丈夫不会反对,到底觉得心虚,就把书藏在放冬天被褥的柜子里,渐渐放不下了,于是让书出柜,进入专门的书柜,后来连书柜也放不下了,还是继续买。
她喜欢犹太作家、犹太哲学家,“黑暗时期三女哲”,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
朋友宋是“德黑兰”小组的另一成员。他在一家惨淡经营的公司工作,月薪1500元,但他过着这样的生活:下午四五点起床,呼朋唤友吃饭,7点去第一家酒吧,直接要一箱酒;10点左右,去慢摇吧,要最贵的酒——买这种酒,有特殊待遇,侍者会在酒瓶上插一支小焰火,点燃,众目睽睽下绕场一周,送到他们桌上;凌晨一点,换地方,去火吧,那里可以吃、喝、睡、唱,待上一个月不出门也行;凌晨6点,他们从火吧出来,吃过头锅牛肉面之后,各自回家睡觉,下午四五点钟,又一个循环开始。
他买最贵的衣服,半年去北京或上海扫货,买回来的衣服,只穿一次,就往地毯上一扔。他家像《被厌恶的松子的一生》里的松子家,又华丽又颓废,在脚下团来团去的,全是名牌。
我想弄清楚他是怎么来钱的,因为,怎么应对生活,才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私,王朔说:“我只看到人们花钱,不知道人们怎么赚钱。”钱财是人最绝密的一层,像梅艳芳,或者沈殿霞,直到她们去世,我们才有机会翻翻她的钱袋子。不过,我始终没能弄清楚宋的钱路,只知道他炒股,股本并不多,但他看准并且建议我们买的股票,短期都有50%的涨幅。他父亲集邮,有一百多本集邮册,他买房子的时候钱不够,就动员他父亲把集邮册卖掉一本。
我也始终没弄清楚,他哪有时间读书。他大量地读书,而且喜欢赫拉巴尔这种苦逼类型的作家,每次聚会,他谈的不是夜店,不是名牌,而是书。有时候插不上嘴,第二天马上去书店补课,生怕自己落伍。
他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某一面,俗不可耐、平面,某一面,安静、沉潜。
轮流念诗的晚上
小度也是我们的小组成员。她是开宝马的富二代,但家教很严,晚上9点一过,母亲催促回家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她和我一样,熟读那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有次在去吃饭的路上,朋友发愁:“吃什么?”她坏坏一笑:“《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尉》。”她时常买书送我们,《保罗·策兰诗选》、港版的《雷峰塔》、《易经》刚一上市,她一口气买了几套,分送给我们。
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是美惠的陶吧,冬天的晚上,客人都散掉之后,我们轮流念诗,任由外面北风呼号。有时候也去宋的家,我们有他家的钥匙,他去夜店,把满地名牌的家留给我们,让我们在里面谈论犹太作家、麦克尤恩、保罗·奥斯特、奥兹、桑内特、细江英公、荒木经惟、达内兄弟。
多数时候,我们并不只谈论读书。这个月初,我出差十天,回家的路上,听见火车上的人抱怨:“鸡蛋都涨到6块了。”我出门的时候,鸡蛋是四块八。骤然间心急如焚,下了车,回家路上,先去了菜市场验证这件事,果然。10天时间,25%的涨幅。而从三块五涨到6块,也不过一年时间。
晚间在陶吧聚会,谈起各种价格,一直到夜里10点,而往常,一过10点,是我们的“敞开心扉”时段,谈论书、电影,或者各种隐私、爆料,但这次不一样,25%震撼了我们,我们一直就着价格谈下去了。时代的火光冲天,不是战乱,却也像个战乱之地。
第二天,从菜市场出来,天是蓝的,这边的天极其蓝,带点金属感,是油画的那种蓝,钴蓝,从6月到10月,又有大量的晴天,一直就那么蓝着,配以棉花糖白云。鸡蛋涨到6块了,天照旧那么蓝,即便古代,杀声震天的时候,天恐怕还是这么蓝。想起从前同学在毕业留言册上的话:“花开,也不是为解人间的愁。”
我们只有设法为生活罩上一点雾气,一点诗意,在火星上种树,在战壕里摆设一盆小黄花,让日子不要那么赤裸、直接,在静止的德黑兰之夜,等待风,或者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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