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新书《在和风中假寐》找配图,翻出了一张六铺炕的黑白照片。出版社招兵买马,办公室吃紧,就在平房顶上搭建了一层简易房,将跃跃欲试的新人安置下来。我在夏热冬冷的铁皮屋里度过了六年时光。
住在单位,万事从简,逍遥自在。不便的是吃喝拉撒睡。上世纪80年代中期,北京能吃饭的地方屈指可数。单位附近的黄寺有一家高档馆子,专营山东菜,名曰聚仙楼。平日从门前过,看见坐在里面的吃客,总觉得人家脸上浮现一股得意劲儿,怯怯不敢与人对视。进进出出的,掀动门帘,逸出丝丝令人肠胃搅动的香气。酒足饭饱者出门时,会用牙签捋一遍刚刚品尝过美味的牙床,慵懒的做派,常勾起我强烈的向往。
对住办公室的我来说,填饱肚子才是根本。六铺炕只有一家饭铺。如果想解决早饭,七点多就得去排队。一间大屋子,摆了几张长条桌,桌上塑料盒里胡乱插了几十双筷子,买了粥和大饼的,坐上去,慢条斯理地往碟子里倒点醋,夹一筷头辣椒面,用大饼蘸蘸就塞进嘴里,发出咂巴咂巴的声响,让后边排队等饭的人,悄悄咽干唾沫。苍蝇当仁不让做起小主人,在里面游来荡去。
午饭可以到单位食堂去吃。但一看到碗里的饭菜,心里有受侮辱的感觉,吃上几口就得倒掉。老北京带了饭菜,办公室里飘散挥之不去的饭香,让几个单身汉眼露馋光。动手做饭,困难重重。我们都是集体户口,属于中央机关借住北京市,买粮蛋糖一应生活资料,全靠那个薄薄的小本子。而那上面的供应,很难吃饱肚子。
晚饭,不想再去食堂了。我就悄悄买了一个热得快,等同事下班走了,才敢拿出来,放在办公室塑料地板上,滴一股菜油,撒一小撮盐,切一把葱花,有时,我会在院子草地里拔一把灰灰菜,炒完下锅菜,再烧半锅开水,煮挂面吃。囫囵吞枣下肚,喝光汤,背着手在安静的甬道上踱来踱去。知了高树叫,蛐蛐丛中鸣。我知道自己的肚子是不坚实的。当月光从窗棂照进来,铺在我行军床的铁架子上时,我会想起远在关中平原的老家。这样做饭,竟然给我带来麻烦。电表不胜负荷,经常烧断保险,影响了出版社工作。一天,社长大怒,开大会宣布罚款80元。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
后来,同事从别处借来一具煤气炉,我们将它安放在办公室里,做饭前,我有时会抚摸一下煤气罐光光的大肚皮,手好像搭在情人温润的肌肤上一般受用。这是我饭食的保证,我感激它。甚至,对大肚子女人也产生了几分敬意。晚饭时分,两家轮流炒菜煮饭,热气腾腾。当亲手做的饭掉进肚子里时,喉咙里涌出巨大的幸福感。
到夜里,烦恼就来了。其他季节还好,深更半夜半裸下楼。冬天令人望而生畏,往往不到十万火急,不起身下楼。有一次,委实憋坏了,大老远就解开裤带,一进厕所门,朝蹲坑方向急速扫射,刚爽了半秒,就听到有人“哎呦”起来,原来是看门的周老头在大解。我连忙收住鸟儿,转向另一个方向,同时一个劲儿道歉:真对不起啊,要不,我给你洗衣服吧?
不用。瓮声瓮气的周老头一直跟我不对付,平日里有人找我,他总是要刁难一下,有一次,竟然和我的兄长梁京生吵起来,我们约好的,他非说我不在。我这儿来了女客,第二天,保卫科便知道了。骚尿浇到这家伙头上,我心里乐不可支,新仇旧恨以这种方式了解,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铁皮屋后面横着一条小路,很晚还会有人走过,老人滞重,小伙子轻盈,嘴里时不时吹出一半句好听的旋律来。大清早,窗外就会有动静,沙沙沙沙,自行车驶过,偶尔响起一声咳嗽,我和妻子便从美梦中醒过来。黎明的微光透过窗帘,撒在天花板上。这个时候,老槐树上的鸟雀们也醒来了,碎语连绵,好像在商量新一天的细节。
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编选了21世纪人丛书之《青春的抗争》、《权力的祭坛》、《上升》等书,写出了一系列怀念故乡和亲情的散文,比如《距离的权威》,比如《门槛》,还有《黄金的日子》。那时,我比小鸟还勤快,我要每一天都不一样。时间流光溢彩,从铁皮屋东头环绕到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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