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到南京出席《新周刊》的“新锐榜”颁奖活动,出门前,从书架上抽出《琼美卡随想录》,带着木心去南京。闻说活动结束后的周日,在乌镇将有一场追悼会,可惜我于周六便要赶回香港陪大女孩过圣诞,停留不了。而且,想象中的木心应该不会渴望更不会稀罕谁去追悼他,但也不会坚决反对,他应是淡然恬然的,年轻时如斯,活到八十四岁了,更必如斯。
他在书里不是感叹过吗?“蒙田,最后还是请神父到床前来,我无法劝阻,相去四百年之遥的憾事。”可见他对生命风格的一致性看得颇重,尤其对生命尽头的操守,更重,所以如果大家在淡然恬然的他的追悼会上又哭又号又叹又哀,他肯定摇头,不知道应该对朋友们说些什么。
有好长的时间误以为木心是“台湾作家”,因为一直在台湾报纸副刊上读他的文章。那时候我是台大学生,每回读后都惆怅半天,连面对女朋友都说不出话来。怎么说呢?木心在报上发表的大多是语录式的短散文,任何一句、两句、三句,是中年的他的个人感悟,却成为年轻的我的思考启发,似懂不懂,若虚还实,足够放在心头咀嚼半天。
是的,咀嚼,木心说过,“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咀嚼出悲哀来”,那时候的我只觉这位英俊的作家很有玩弄字词的本领,唯有活到某个年纪,才会真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到了那个年纪,欲辩已忘言。
是的,英俊,木心之于年轻的我的另一个吸引自是他的俊朗,脸部五官像雕刻出来的石像,笔挺,坚毅。另一个有着如斯脸容的中国作家是邵洵美,美得令人舍不得不看却又不敢注视太久,怕会沉溺。
南京的活动结束后,好些本来计划飞回北京的朋友改变了计划,改往乌镇,出席木心先生的追悼会。他们问我去不去,我说香港有事,没法去,其实是在心里坚持那个想法,木心应该不会高兴朋友为他追悼些什么的,别打扰他了,虽然他已离开人间。但又或者木心先生也不会反对朋友为他追悼,他是淡然得无所谓,自己的离世,朋友的哀伤,反正人间无秩序,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木心不是在《很好》一文内写过吗?“昨天我和她坐在街头的喷泉边,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刚买来的一袋樱桃也不好吃,我们抽着烟,‘应该少抽烟才对’。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她信口叹问:‘生命是什么呵?’我脱口答道:‘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既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便做什么都好也或都不好。你想就去做吧,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自在如意。
木心眼中的“如意”是这样的:“集中于一个目的,作种种快乐的变化。或说,许多种变化着的快乐都集中在一个目的上了。”木心如此定义快乐:“迎面一阵大风,灰沙吹进了西泽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泪水带出,他便清爽地看那西泽苦恼地揉眼皮,拭泪水。之前,之后,且不算,单算此一刻,乞丐比西泽如意。世上多的是比西泽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
读木心文章,感受到强烈的“境界”二字。他仿佛站在一个位置,察看我们,而这个“我们”,理所当然地包括他自己;偶开天眼,红尘里,他亦是可怜的眼中人。所以木心也曾说:“不幸中之幸中之不幸中之幸中之……谁能置身于这个规律之外。理既得,心随安,请坐,看戏(看自己的戏)。”
一位看戏的人走了,他从别人的戏里看出自己的戏,也从自己的戏里映照别人的戏,用文字记录下来,幕闭了,幸好仍有文字,给我们留下了许多说说唱唱的痕迹。木心写过一篇《不绝》,开首道“一个半世纪采声不绝,是为了一位法国智者说出一句很通俗的话:人格即风格。十八十九世纪还是这样的真诚良善”。由是他抒发了一些关乎现代的感慨。
是的,除了境界,就是格,有格。木心告别中国,中国告别木心的格。别了,木心先生,他写过,“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那就让我们去该地寻他,一定寻找得到,因为,谁都有悲喜交集,谁都逃不脱这生命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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