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Havana),古巴的首都,与美国隔着佛罗里达海峡,距离美国本土最南的岛屿城市基维斯特仅170公里。全球最大的暖流——墨西哥湾流在信风的推动下,从哈瓦那的海边流过,然后沿着美国东部海岸北上,最终分为两支,一支向北流过欧洲海域,一支向南经由西非回到赤道。这股暖流使得美国东北地区和欧洲的寒冷地带变成了温暖宜居的乐土。
高盐分的湾流朝着狭窄的佛罗里达海峡汹涌而出,海浪猛烈地拍打着哈瓦那北边的马雷孔(Malecon)海滨大道,飞溅到街道上,甚至漫入城区,往更深的地方侵蚀着这个古老的城市。
这股强风从北面而来,古巴人称之为“北风”(Los Nortes)。
雪茄销往美国,暗藏着古巴民众的“美国梦”——梦想着像雪茄一样“走私”到美国。
“Hello, Havana.”2016年3月25日,滚石乐队主唱米克·贾格尔以这句问候拉开了哈瓦那演唱会的序幕。就像程序员创造性地让计算机显示“Hello, World”,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欢迎古巴的加入。
这令人想起伦纳德·伯恩斯坦在柏林墙下举办的圣诞音乐会。1989年圣诞节前夜,已71岁、只剩下一年生命的伯恩斯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德国钢琴家尤斯图斯·弗朗茨的邀请,分别在西柏林的爱乐大厅、东柏林的大剧院指挥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演奏。就在第一场音乐会的前一天,12月22日,勃兰登堡门重新开放。柏林墙倒塌了,两德人民凿穿了这道隔绝自由世界的铜墙铁壁。狂喜的伯恩斯坦把“贝九”第四乐章“欢乐颂”改为“自由颂”,二十多个国家的人通过电视观看了这个歌颂自由的大合唱。
今年3月的那个哈瓦那之夜,大约有50万人从古巴各地以及其他国家赶来,见证了这场历史性的演唱会。“时间改变了一切。”米克·贾格尔认为这场演出如果在10年前举办,将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而现在,古巴人似乎马上就融入这场欧美式音乐节的狂欢,他们熟悉滚石乐队的音乐,举着滚石乐队的“大舌头”标志,身体自然而然地跟着音乐跳起来,仿佛这种音乐、这种生活、这种自由早已深入他们的灵魂。
年轻音乐人Edgaro Gonzalez从小住在哈瓦那城东北的阿拉马(Alamar),这里离美国佛罗里达更近,近到他拿着收音机站在楼顶便可以收听北边的“敌台”。在他小时候的上世纪90年代,“声名狼藉先生”(Biggie Smalls,昵称“大个小子”)的嘻哈音乐风靡美国,Edgaro成了“声名狼藉先生”的忠实粉丝,他听着美国人的音乐学会了英语。近年来,Edgaro开始与同伴玩雷击顿音乐(Reggaeton,一种结合了嘻哈音乐和加勒比音乐旋律的音乐形式),引领了一场朝气蓬勃的社会运动——古巴所有年轻人都在听雷击顿音乐。
古巴政府当然想遏制它,然而这股潮流就像吹彻古巴的北风,不但无法驱散,也无法离开它。肯尼迪总统1962年签署了对古巴禁运法案,但古巴雪茄仍然源源不断地走私到美国。雪茄销往美国,暗藏着古巴民众的“美国梦”——梦想着像雪茄一样“走私”到美国。
古巴无法把“美国”从这个岛屿上抹掉——除非他们把一切建筑铲平,让古巴变成一片废墟。
曾经有这样的说法:古巴可以分为“有美国亲戚”和“没美国亲戚”两个世界,或者分成美元和古巴比索两个世界。马雷孔大道上的里维拉酒店是这种分裂的典型代表:其建筑外形是豪华大气的美式风格,革命前是美国黑社会大佬梅耶·兰斯基在古巴的主要产业。兰斯基企图在这里复制他在拉斯维加斯的传奇,把里维拉酒店打造成拉丁美洲最大的赌场饭店,让世界各地的冒险家在古巴赌一把。革命后,美式管理制度随着美国人的离开而消失,充满官僚气息的服务水平提醒你,这里是社会主义古巴。
南下的资本主义一度成功地将古巴美国化。北卡罗来纳大学的古巴史专家路易·佩雷斯(Louis A. Perez)说,那时候的哈瓦那已经成了另一个拉斯维加斯。即使如今古巴的正统史书把美国控制下的古巴共和国时期(1902—1952)称为“伪共和国”,那50年被形容为“纸醉金迷的50年”,古巴政府也无法把“美国”从这个岛屿上抹掉——除非他们把一切建筑铲平,让古巴变成一片废墟。
在哈瓦那旧城,有一栋著名的建筑——百加得大厦。1930年,这座大厦建成并完成内饰时,它是哈瓦那城最大、最豪华的建筑。而彼时哈瓦那港的西岸是拉丁美洲最繁华的地区之一,满大街跑着最先进的福特、雪佛兰或奥斯莫尔比等牌子的美国汽车。70多年后,“拉斯维加斯”的风光早已不在,这些已经成为老古董的汽车依然在哈瓦那城跑着,让一些游客发出小清新的感动:“时光在这里凝固了。”
百加得大厦对岸,哈瓦那港的入口处,一个叫卡萨布兰卡的地方,仍然矗立着一尊大理石耶稣雕塑。也许因为天主教是古巴最普遍的宗教——西班牙殖民古巴时输入了黑奴和天主教,革命政府拿下哈瓦那城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摧毁这个“象征”。半个世纪以前,美国人驾船开入哈瓦那港的时候,远远地便会看到这尊高达20米的耶稣像站在古巴入口处,欢迎他们的到来——让人想起站在纽约港口向各地难民振臂一呼的自由女神。
卡萨布兰卡的耶稣像建成仅50天之后,1959年1月8日,菲德尔·卡斯特罗的革命军进驻哈瓦那城。
在古巴,“美国”是一种走私来的生活方式。
美国政府自然不欢迎古巴的新政权。1959年4月,卡斯特罗访问华盛顿,艾森豪威尔总统压根没有接待他,自己跑去打高尔夫了。翌年4月,卡斯特罗政府没收了美国三大石油公司在古巴的财产,在其后的4个月里,古巴所有的美国资产都被国有化。
上百万人乘着筏子逃离古巴,有的成功摸到佛罗里达的陆地,有的永远都无法到达彼岸。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2010年的统计,古巴裔美国人现有178.5万人,他们有七成在古巴对岸的佛罗里达州落脚,那里有自19世纪以来就建成的古巴裔美国人社区。
隔着一道海峡,佛罗里达和古巴之间开始了源源不绝的地下交流活动——走私。离开古巴的人,想方设法给还在古巴的家人带东西,不少人干脆直接干起走私,在两国的贸易封锁下讨生活。一个叫Revolico的网站,成了古巴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在这里,古巴人能买到一切生活所需:大至汽车,小至打火机,还有假签证、假护照,甚至成套的“偷渡”服务都可以买到。
这个网站很快被“和谐”。于是,古巴人发明了一种流行全国的“罐装网络”——EI Paquete Semanal(每周包裹),把整个网站保存到移动硬盘里,再把硬盘卖给顾客,这样他们便可以在家离线浏览Revolico网站。
是的,移动硬盘还可以装更多的东西,大量的美国电影、美剧、脱口秀节目、盗版音乐等音视频文件,以及电子游戏的安装程序,还有各种电子书和报刊,被装到一个小小的移动硬盘里,送到古巴的千家万户。在古巴从事这种“数字走私”的黑客丹尼(Dany),拥有古巴最大的“数字内容装载工厂”——在哈瓦那的一间普通民房里,几台电脑不断地从互联网上下载文件。这些设备大半也是从美国走私来的。据这位黑客介绍,古巴有八成家庭购买这种“每周包裹”。他们通过电话下单,之后丹尼安排快递小哥送货上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古巴人看到的最新一集《权力的游戏》,最多比美国人晚一个星期。
文化像北风南渐无人能挡,美国各种产品通过四通八达的黑市进入古巴人的生活。古巴音乐人Edgaro Gonzalez最爱穿的一件T恤,上面印着漫威动漫人物“美国队长”的盾牌,他的朋友经常戴着一顶纽约扬基队的鸭舌帽。
当局不得不默许黑市的存在,因为人民需要更好的物质享受。
古巴确实不再孤独了,它将被世界共享,希望也能共享世界。
古巴对美国的迷恋不是单向的,美国人同样对古巴充满了想象。专栏作家安裕说,美国对古巴的迷恋有两个向度,一个是海明威的古巴,一个是白宫的古巴。白宫把古巴看作待拯救的沦陷区,以及必须重新控制的敌占区;而在左翼青年那里,古巴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国度,是他们在资本主义霸权下梦寐以求的乌托邦。
从上世纪30年代起,海明威断断续续在古巴住了三十年。这个渔夫在古巴过着创作者梦寐以求的生活,休闲而孤独:“那儿有无穷无尽长的沙滩,硬邦邦的白沙,二十里内渺无人烟。我们白天出发,在海上晃荡,有时跳下去游泳,在晚上的某时某刻返程。可能在船上睡觉。也可能在城里睡觉。”在这期间,他写出了那部著名的《老人与海》。
上世纪60年代,古巴新政府成立后,欧美的左翼青年纷纷到古巴朝圣。“革命是一剂猛药”,这是萨特对古巴的观察,他认为古巴对一切制度的推倒重建,“必须经常与暴力相伴”。只是,萨特并没有对这种暴力进行道德批判,就像他对苏联集中营的沉默一样。他和波伏娃从古巴回来后,便热情地向西方赞美这片革命中的国度。倒是马克思主义期刊《每月评论》(Monthly Review)的编辑胡贝尔曼和斯威齐保持了知识分子应有的冷静,他们颇有预见性地指出:“一场革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事件。今天看来整个的事物到了明天可能就不正确了,反之亦然。”
1990年东欧剧变、1991年苏联解体,这对古巴经济造成了严重冲击,自身难保的“老大哥”不再向古巴出口石油。古巴不得不开始进行经济改革,引入外资,开放个体经济。旅游业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产业,街头开着一辆破车的出租车司机,其收入可能比大学教授高十倍。
1998年1月,教皇约翰·保罗赴古巴参观访问,这是古巴皈依天主教500年来第一位访问古巴的教皇。要不是刚好碰上克林顿和莱温斯基的丑闻,这可能是20世纪末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教皇在离开古巴时发表的演讲意味深长:“在现代社会,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孤立地生存。”
正是这一年,维姆·文德斯扛着录像机来到了古巴。文德斯记录了古巴音乐最后的余晖,爵士音乐人欧玛拉和伊布拉印的对唱震动了整个西方世界,原来古巴音乐竟然有这样美妙的旋律和诗句。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封锁下,这些音乐不为世人所知,只有这一部《乐满哈瓦那》(Buena Vista Social Club)为他们代言。可惜的是,旧的古巴最终会随着这些爵士音乐人的逝去而沉寂,新的古巴将是美式音乐的天下。
在美国风潜移默化下长大的古巴年轻人,无疑会对当前的趋势淡然。昔日东欧解体时,街头的广告牌换上可口可乐的红色标志,意味着资本主义文明的重返;今日古巴与美国恢复建交,Airbnb成为第一家入驻古巴的美国互联网公司,给这个岛国带来了互联网共享经济。古巴确实不再孤独了,它将被世界共享,希望也能共享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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