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富德
项目:手工航模店
时长:1981年—2004年
败因:手工航模被规模化生产取代
反思: “我不吃喝嫖赌,又那么敬业,怎么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我太太都看不下去,劝我卖掉,我还是不愿意,这种感觉很煎熬。”
郑富德破产过两次,一般人就怕聊“走麦城”的事,但郑富德不太一样,他坦然得很。现在,他和女儿郑艾玲住在东北四环外的望京,准备在顺义的祥云小镇开家门店继续做老本行航模生意。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活到62岁,竟然背井离乡从台湾来北京创业,成了“北漂”。
老郑一架模型飞机的成本从五六万到十几万元人民币不等,流水线规模化生产带来的价格战,彻底将老郑打败了。
1981年,郑富德在家乡台北开了一家航模店,生意顺风顺水做了18年,航模圈的小众属性,让郑富德叱咤风云,当时已经在台北航模界成为顶尖级人物的老郑,“几乎怎么做都有市场”。八九十年代的台湾,生产航模的人少得可怜,买家没得选择,只能找郑富德。1999年之前的老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用台湾“航模寡头”来形容毫不为过。
90年代,中国制造崛起,彻底改变了他和很多台湾人的人生走向。台湾的手工航模业也成为中国制造的牺牲品。深圳与东莞的规模化生产使航模价格急剧跳水,甚至下滑至郑富德的三分之一。这让他措手不及,郑富德走的是精细化、贵族化的传统手工经营模式,一架模型飞机的成本从五六万到十几万元人民币不等,而流水线规模化生产带来的价格战,彻底将老郑打败了。
“航模本来是个寡众的hobby(爱好),你有钱也买不到,就算你有钱,也不是随便玩随便摔的,这不是玩具。”郑富德的航模用料讲究,材料、引擎都需要进口,他的飞机用的是巴沙木、碳纤维、玻璃纤维和进口发动机,而量产航模的材料却是廉价的树脂和塑胶。
在大陆涌现大批航模代工厂之前,航模圈子一直维持在“某种层次上”,是“吃饱了有闲钱”的人才有资格涉足的圈子。短短几年间,航模从富豪手中的奢侈品变成平常百姓也能消费得起的玩具,整个行业从性质上发生转型,使得价格回涨变得遥不可及。
人在顶峰,难免得意。当时的郑富德年轻气盛,他对这一切感到不屑,觉得这只不过是每个行业都会遭遇的小风浪,是个小坎,“想让一个行业死,怎么都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继续固执地坚持做手工,“毕竟自己东西这么好,没有理由卖不出去”。
没用多久,郑富德就破产了,背上几千万元新台币的债务。直到今年,债还没还清。郑富德的一个铁粉实在不忍,在破产之后给他投资,在台北101大厦又开了一家店,让郑富德边经营边还债。
5年之后的2004年,郑富德第二次迎来关门大吉,这一回,他彻底不想干了。
郑富德有本事,有能耐,每天最少要读五份报纸,了解各方面的资讯,加上事业上的成功,让他对自己很有信心,或者说过于有信心。即便几千万债务结结实实地砸在头上,他还是坚信手工制造的品质能让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形势不等人,短短几年时间,精细化的手工航模就被挤到了市场边缘,想“回头是岸”都来不及。“价格暴跌一百倍,我们还在一腔热血做手工,就像小金鱼对抗大白鲨一样。”郑富德的女儿郑艾玲说。5年之后的2004年,郑富德第二次迎来关门大吉,这一回,他彻底不想干了。
破产后形成的巨额债务,让郑富德在银行没有信用,他无法借款,所以决定把家中的航模全部卖出还债。“折腾了几十年,一切归零。本钱没有,信用没有,朋友更是一个都不见了。”
他想到找工作,但没有单位聘用他。“招聘的单位查资料,一看你欠银行钱,马上就说‘抱歉我们不能用你’,就算我能找到工作,薪水的三分之一也会被银行没收走,因为我有债务,不能有私有财产。结果就是没路可走,再怎么努力都没用。只有经历者才知道,哪有那么多乐观的事情,什么努力就能赢,都是屁话,你以为这是电视剧。”
后来,郑富德离开台北,搬到了桃园。郑艾玲为了贴补家用,在桃园大溪开了一个幼儿园。两年之后,郑富德也加入到女儿的生意中,他教孩子们做航模,虽然这几乎没有什么利润可言。用他的话讲,在桃园的第三次创业完全是“硬着头皮硬撑”,这一撑就是八九年。他说服自己接受转型,不再只是一个顶尖的手工匠人,而是“转个弯,教孩子做航模,做儿童教育”,就这样,郑富德一直做到现在,并把生意全盘搬到了北京。
“你相信我,一定是坏人占大多数。贵人有一两个,落井下石的更多。”
年过花甲,郑富德少了些锐气,但能看出来,骨子里他还是骄傲的。尽管生意目前已经柳暗花明,但他说自己还没有彻底看开,一把年纪,事业还没有回到顶峰,成就、顺遂、辉煌、名利都定格在了十几年前,这种事轮到任何人身上,都让人提不起劲儿。
“坚持是很困难的,你看李安坚持了那么多年,天天无所事事,谁养他?太太养她。我也被太太骂无业游民。负债的时候,我拿一个值20万元新台币的航模做抵押,只要6万,都没人要。可你没钱啊,必须得贱卖。后来人家说6万可以,但要分期付款,你卖不卖?要知道6万对于我当时已经不错了,拿了钱可以过日子啊,我还是没卖。我太伤心了,我不吃喝嫖赌,又那么敬业,怎么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我太太都看不下去,劝我卖掉,我还是不愿意,这种感觉很煎熬。”郑富德说。
四年前,女儿去了北京,郑富德天天一个人在家,结果得了抑郁症。他发现自己甲状腺肿大,以为是癌症,感觉自己命不久矣,就每天窝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看见椅子,就开始想谁哪天坐在上面,然后心里一阵悲凉,觉得人已经不在了,“屋里空空荡荡,忧郁症就跑出来”。
郑富德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大波大浪,破产、倒闭、丧子都没压垮他,但是孤独却让他难以招架。
他在Google上搜抑郁症,发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有,马上心情放松了一大半。他拒绝吃药,开始积极应对,“找事情做,扫地、刷墙、晒太阳,让自己忙起来”,就这样,精神状况越来越好,最后基本痊愈。
这么多年的经历,让郑富德对人性的看法与众不同,他非常笃定地说:“你相信我,一定是坏人占大多数。贵人有一两个,落井下石的更多。”他认为生命没有快乐,都是苦难,“快乐很糟糕,你会忘掉,但苦难你永远记得”。他觉得自己经验丰富,但“经验就意味着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太贵了”。他指着在旁边坐着的女儿:“因为我,她现在三十多岁了,都还没结婚。”说完,郑富德眯起眼睛,身体往后一倾,全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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