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坐在我的床边——曾坐过千百万次的床边,想着要自杀。我有自杀倾向, 但如果你从表面看我的生活,你不会看到一个自杀倾向的孩子。会看到一个篮球队队长、 戏剧班的学生、今年学习英语的学生,一个经常出现在荣誉榜上、常常现身各种派对上的人。所以你会说我不是抑郁,你会说我不会想自杀。但是你错了。”这段话出自19岁的英国喜剧演员Kevin Breel在TED的一场演讲:《一个抑郁喜剧演员的自白》。
Kevin Breel演讲不到一年后,62岁的喜剧演员罗宾·威廉姆斯死于自杀,太太透露,他长期受困于严重的抑郁症。人们难以相信,“勇敢的船长”竟撒手舵盘,孤行而去了。差点忘了,他的喜剧导师乔纳森·温特斯,当年也患有心理精神疾病。
人们不太能接受一个喜剧演员的自杀,甚至不愿赋予他们忧伤的权利。而这,似乎正是喜剧背后的悲哀。
抑郁的笑匠
电影《守望者》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去看医生,说他感到很抑郁,说生命太严苛太残酷,说他觉得自己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感觉孤身一人。医生说,处方很简单,今晚最伟大的小丑帕格里亚齐来城里演出,去看看吧,你心情会好起来。这个人突然失声痛哭,他说:“我就是那个小丑。”
这个小丑,可能是Kevin Breel,或是罗宾·威廉姆斯,可能是伟大的卓别林,也可能是《蜡笔小新》之父臼井仪人……他可能是更多那些在喜剧舞台上内心郁郁寡欢的人。
还记得当年金·凯瑞终于对世界宣布,他其实是一名长期的抑郁症患者,并且持久服用的抗抑郁药物无法彻底治愈。人们惊讶他在银幕上如何表现出卓绝天赋,他却微笑着说:这种喜剧才能完全来源于——绝望。
这种“绝望”很像昆德拉说的“无意义”:悲剧在向我们展示人类伟大的美妙幻景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一种安慰。喜剧更残酷,它粗暴地向我们揭示一切无意义。也许金·凯瑞内心经历着另一个《楚门的世界》,聚光灯、喝彩与票房,都无法抵御他灵魂深处的不为人知的绝望。
电影《巴黎我爱你》中,以另一个小丑为主角的默剧短片《埃菲尔铁塔》是这样开头的:早上醒来,小丑突然感到失落,世界像一片雾霾挂在脸上,他终于决定出门——那扇连着两个不同世界的门,拧开门把手前,他伸出白手套,用力在脸前一抹,满面愁容换成马戏团式笑脸,才一步跨出去。这一抹,不知心里的开关,要拧紧多少倍。
被笑声裁判的人
看上去,喜剧成了忧郁症高发区。是喜剧演员更易得抑郁症吗?
有人说,这跟他们成长经历的阴影有关。比如金·凯瑞不幸的童年,母亲患有严重慢性病,父亲失业,导致他15岁就不得不辍学工作,还要时常做怪相取悦母亲。卓别林也是,父母早年分居,他曾被送入贫童习艺所,后来父亲酗酒去世,母亲又患精神病……甚至《守望者》里面具人罗夏,编剧也设置他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暖,经常会受到别人的欺辱。
同样的疑问,心理学家武志红分析过:当快乐是一种防御时,那意味着,你表现得越快乐,你的内在越悲伤。罗宾·威廉姆斯说:你会有一种想法,必须要不停地工作,人们才不会忘记你——他的快乐或和工作一样,是用来取悦别人的,这是很大的悲剧。
这种“防御”和“取悦”式的快乐,对于喜剧演员的心理承受力,是磨练,也是考验,却容易滑向另一扇门的边缘——抑郁。
上个月,憨豆先生来了中国。不是憨豆时,他是牛津大学电子工程学的艾金森教授。有人说,他是一个博士,却演了一辈子傻子。如果笑声可以量化计算的话,他制造的笑声,几乎要和所拍喜剧消耗的胶片一样多。尽管他和上海的广场舞大妈共跳了《备儿爽》,人们还是翻检着他曾抑郁的那段时光——当年新片《憨探奇案》公映后,“粗俗不堪”、“哗众取宠”这样毫不留情的评价,也让憨豆丢弃了盔甲,一度陷入低迷。
善于自黑的喜剧演员,为何承受不了外界的苛责?因为喜剧某种程度上是“取悦”和“唤起”的艺术,“憨豆先生们”的自黑,是为换取掌声和笑声,你的笑与不笑,关乎他们的尊严与才华。
喜剧不是无所谓,它只是假装若无其事,故作痴傻迷蒙,刻意扮演癫狂、滑稽或荒诞,目标只有一个:不动声色(或大动声色)地惊起一滩欧鹭。喜剧演员更加渴求别人的肯定,而自我否定或矮化,是渴求肯定的方式之一。
喜剧演员在舞台上吹哨,却成了被笑声裁判的一群人。喜剧演员挥霍着自己的幽默,也消耗着自己的抵抗力。逐渐地,一些饱受磨砺的“笑匠”,不易察觉地染上了一种“微笑型抑郁”。
玩笑的深处,喜剧的忧伤
也有人说,懂得悲伤的喜剧演员,才真正懂得了喜剧的精髓。
柏拉图早在戏剧的源头之处,就否认过喜剧与悲剧的传统界限。他曾经坚持认为,喜剧也好,悲剧也好,人们总是从中体验到痛感和快感的混合。设想这种感觉,就像电流的正负两极,像舞台上的明暗聚光,像一个笑匠的阴晴变脸。
昆德拉曾在《玩笑》中解释“笑”的脉络:在拉伯雷时代,快乐与喜剧还是同一回事。18世纪,斯特恩与狄德罗的幽默是对拉伯雷式快乐的一种温柔而怀旧的回忆。到了19世纪,果戈理已经是一个忧郁的幽默家——“假如我们长时间地、专注地看一个好笑的故事,它会变得越来越悲哀。”到了20世纪,拉伯雷式的快乐史诗变成了尤奈斯库的绝望喜剧。“能将可怕与喜剧分开的东西是很少的。”——这是这位荒诞派戏剧鼻祖,留给喜剧的评判。
“一个人被困在自己的生活玩笑之中,就像一条鱼被困在玻璃缸之中。他不认为这好笑。”昆德拉也讲述一个捷克工程师的真实经历,曾借卡夫卡的小说,揭示一种喜剧深层的本质,“一个玩笑,只对那些在玻璃缸前面的人是可笑的。而卡夫卡式的则相反,它把我们带到鱼缸内,带到一个玩笑的内脏深处,带到喜剧的恐怖之处。”他说,喜剧跟卡夫卡式的本质是不可分的。
那些用笑声装饰过世界的人,能忘掉自己的玻璃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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