鲥鱼用蜜酒蒸食,如治刀鱼之法便佳。或竟用油煎,加清酱、酒酿亦佳。万不可切成碎块加鸡汤煮;或去其背,专取肚皮,则真味全失矣。——袁枚《随园食单·江鲜单》
为了梦想中的鲥鱼,去年我专程去了一趟南京。作为一个采味者,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再也见不到鲥鱼了。
鲥鱼去哪里了呢?长江源头?或者回游到了过去?《尔雅》称其为鯦鱼、魱鱼,它们每年春末初夏都要从海内回游上溯长江中产卵,所以又被《菽园杂记》、《梦粱录》等称为时鱼。出水就会死去的鲥鱼忧伤地游进了清蒸,柔软而细嫩地呈献给了皇帝,并用鲜润的滋味和闪亮的鳞片讨好诗人,以存活于一行行诗章之中。
郑板桥有名句:“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苏东坡则有诗云:“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清蒸之外,烤鲥鱼也是一种吃法。1984年出版的人民大会堂《国宴菜谱集锦》上有一款烤鲥鱼,虽然是用烤箱烤出来的,但依然使用东坡食法,即佐以用姜末和米醋调成的汁。
明朝迁都北京之后,江南贡鲥鱼,用冰雪护船,驿马飞递。诗人何景明有诗云:“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橘未应先。赐鲜遍及中官地,荐熟淮开寝庙筵。白日风尘驰驿路,炎天冰雪护江船。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是鲥鱼的爱好者,他专门写了一首《鲥鱼》:“手揽千丝一笑空,夜潮曾识上鱼风。涔涔江雨熟梅子,黯黯春山啼郭公。三月齑盐无次第,五湖虾菜例雷同。寻常家食随时节,多半含桃注颊红。”
以后诗人袁枚在曹寅遗留下的一处私家花园里建起了随园,并在夕阳的余晖中,用蜜酒蒸食鲥鱼。只有整条蒸食(不去鳞)才能保持鲥鱼肉质的细嫩和原汁原味。据我考证,元明时期蒸鲥鱼的方法是:去肠脏,不去鳞;用布拭去血水,不下清水洗(保持鲜嫩的绝招之一);将鱼放荡锣内,花椒、砂仁捣碎成粉,加酱、酒、葱、水拌匀,和鱼一起蒸熟,食时去鳞上桌。清人童岳荐的《调鼎集》中有一款蒸鲥鱼:“用鲜汤、配火腿、肥肉、鲜笋各丝、姜汁、盐、酒蒸。”今人用此法蒸江鲜鱼最多。由于鲥鱼多刺,童老师又出一绝招:“以枇杷叶裹蒸,其刺多附叶上。”
鲥鱼的味美在皮鳞之交,所以是不去鳞的。谚云:“鲥鱼吃鳞,甲鱼吃裙。”吃时可将鱼鳞放在嘴中吸吮,吸其脂肪,品其鲜味,然后吐出。鲥鱼鳞还有药效,古称拔疔第一妙药,焙干研末外敷,可治疔疮、痈疽等症。《本草纲目》记:“其鳞与他鱼不同,石灰水浸过,晒干,层层起之,以做女人花钿、甚良。”
此次南京之行,我虽然连鲥鱼的影子都没见到,但见到了同样热爱鲥鱼的诗人韩东、海波、杨键、刘立感、庞培、顾耀东等。说起远方的鲥鱼,顾耀东滔滔不绝: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在南通的父辈每捕获到一条鲥鱼,都会把它斩成三截,鱼头送给镇长,中段送给大队支书,尾部留给自家人吃。他还说,在旧社会,父辈的父辈们每天打到的第一条鱼,不能出卖,也不能自己吃,必须先送到当地县衙,奉献给县太爷。海波满怀悲情,他对鲥鱼的离去表示悲哀;我说,也许鲥鱼们已不适应当今的生态环境,回游到杨键的水墨画中了(那天杨键的水墨画展正在海波的艺事后素现代美术馆开幕)。
画展那天,家住江阴的诗人庞培送了我一本他刚出版的诗集《数行诗》。我打开书,惊讶地读到自序中的一段话:“我的故乡有一种名贵的鱼,即著名‘长江三鲜’之一的鲥鱼,身上美丽的鳞片超过鱼肉和鱼身。或者说,这种鱼的肉身只为它的鳞片活着。一旦被人捕获,离开水面出水即死。在我生活的年代,我目睹了这种稀奇品类的绝迹消亡。公元1998年,江阴长江大桥建成通车,每年春天定期从浩瀚太平洋回游到长江扬子江段的鲥鱼,从这一年开始,不再在它们熟悉的水域淹留。所谓‘长江鲥鱼’人们不再能够在地球的任何区域见识到它们。”
震撼之余,在泪光闪烁之处,我开始怀疑,鲥鱼还在杨键的水墨画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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