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国庆,一块名为“高第街工业品市场”的牌匾在广州市越秀区的高第街牌坊上挂起,开启了高第街的高光时刻。这条曾经的“全国第一条个体服装街”,是一条随处镌刻时代印记的街道。从改革开放后的首创个体户集贸市场,到上世纪90年代初的“倒爷”堵街供不应求,从世纪之交时遭遇房地产市场“大跃进”而进退失据,再到近年来陷入“拆迁风波”的“十年拉锯战”,这条街的脉搏跳动始终与时代同频。三十年过去了,它终于安静了。而这,同样是时代的选择。
在研究西方社会的理性化进程中,马克斯·韦伯用过“祛魅”(disenchantment)一词。在他看来,研究世界的祛魅过程,实质是研究世界由神圣化走向世俗化、从神秘主义走向理性主义的过程。回顾高第街的历史与掌故,三十年的发展历程同样是一次“祛魅”过程:从执国内商业街牛耳的光辉,到如今的“泯然众街”,祛魅高第街,其实也是为研究广州、华南,乃至全国商业街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的轨迹,提供一个典型样本。
“高第街真的是一改革便风华正茂,一开放便引领风潮。”
“高—第—街……来给拍个照儿。”
“什么地方你都拍,北京路步行街就在前头了,待会再拍你会死啊。”
“这儿牌坊挺高大,马上拍好了,等半分钟咱就过去北京路。”
“拍什么拍!”
愤怒的北方口音。伴随着“啪”的一声,快门还未摁下,相机便被女人夺去。男人无奈,被女人挽起胳膊拖拽着离开了。高约6米的高第街牌坊墩柱两侧,两只石狮咧嘴怒目。
搭乘广州地铁6号线,在北京路站下车,出A口,穿过一条马路,便是北京路。若一路往前步行500米,便是广州市最繁华的商业集散地——北京路步行街;向前走100米右转,面前出现的是一座在建的首饰采购中心;向前走100米左转,就是一个上书“高第街”字样的牌坊,周边环绕着破败骑楼、货车和士多店。
4月初的一天,上午9点,广州天气大好,阳光唤醒了高第街及那些讨生计的人。由牌坊入街,靠近路口的内衣店铺外,一群包头巾的印度人分外显眼。内衣店店主吴岳霖(化名)一边用汕头腔英语搭话,一边掰着几个手指头比划。两分钟后,印度友人们摇头,离去;吴岳霖叹气,骂娘。“三十年前的话,还有他们挑肥拣瘦的份?!扑街!”
此话不假。传言宋朝建街的高第街,在明清时期成为岭南商业名街,主营苏杭杂货,生意佳,人气旺。民国时期,文房四宝名店三多轩、丝绸布匹名店九同章等皆出于此,名震南粤。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商业街被国营化,衰败渐显。
吴岳霖招呼一个路过店面的伙计:“你去帮我把门口的货拉到店里来。”伙计拿过10块钱后把身后的小四轮推车一推,铁轮摩擦青石板路,“咣咣”声震天响。“每天早上雇人把厂家的货从门口货车上拉到店里。这些运货的伙计,一趟10块,一天下来也挣不少。”
吴岳霖至今仍怀念1978年开始的那段“黄金时代”。“高第街真的是一改革便风华正茂,一开放便引领风潮。”吴岳霖说。
“我跟你讲,刚才那帮印度佬,要是放在过去的高第街,早被人流冲走啦,哈哈。”吴岳霖笑着说,“那时是供不应求,国际‘倒爷’多得能把你砸死。”
“来广州不去高第街转转,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来过这座花城。”
“现在我们常说北京的秀水街、上海的城隍庙、武汉的汉正街,这些都是高第街的‘小老弟’,都是高第街商业模式出来以后才发展起来的。”作为今年3月开播的南派系列情景剧《高第街》的总策划人,廖致楷谈起高第街,总是很有兴趣。“我是西关人,但比起被影视界拍烂了的西关题材,更愿意关注的是高第街这边的风土人情。”
在廖致楷看来,高第街特点鲜明,比如,敢为天下先。“80年代,广州最繁华的北京路段上,还全是效率低下、结构冗杂的国营企业,而高第街已经开始探索个体户自主经商的新路了。”廖致楷还特别提到,如今广州火车站附近批发服装的非洲兄弟们,最早其实是在高第街“倒腾”商品。
80年代初实行价格双轨制,计划内的部分实行国家统配价,超出部分为市场自销,其间差价巨大。不少头脑灵活者看到其中商机,开始频繁出手倒货,于是出现一个特殊群体:倒爷。倒爷们拿货,再次贩卖以求谋取差价利润,这也间接刺激了高第街的整体经商环境。“我听很多当年高第街的商贩说过,倒爷们出手阔绰,尤其喜爱服装,这就带活了高第街的经济模式。很多时候处于一种供不应求的状态,街上也是人挤人,不到600米的一条街,愣是半小时走不完…… ”吴岳霖边翻看4月的账本边说。
作家洪三泰在《高第街散记》一文中描述高第街当时的热闹:“趁上午9点开档,你走进高第街吧!充满新潮流意识的长街,常常水泄不通。”
其实不只是服装,在整个80年代,伴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高第街商品种类遍地开花,经营模式不断翻新。从小在北京路地区长大的资深旅游策划人劳毅波这样回忆儿时的高第街:“那时家里给买的的确良外套,就是特意在高第街买的,好像只有高第街才最时髦。家里喜欢书法的,就去三多轩买文房四宝,在当时真是酷毙了。“
易中天在《读城记》中曾谈及1988年前自己并不相信城市文化,并且认为喇叭裤都是糖衣炮弹,吹不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但是十年以后,我的观念就变了。十年光景,我发现最先富起来、最先发展起来的那个地方,就是最先穿喇叭裤、牛仔裤、T恤衫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广东。当时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广东省广州市一条叫做‘高第街’的街批发出去的。于是我就发现文化和发展其实是有关系的。”
高第街的江湖地位可见一斑。据廖致楷介绍,那时的高第街是“全国时装潮流风向标”,内地的一些城市,甚至包括以东方明珠自居的上海,都来高第街学经验,找灵感。
洪三泰则在《高第街散记》中回忆起旅途中遇到的一位来自青海大柴旦的小伙子,他总记小伙子说过的一段话:“我一见到高第街这个‘花’的世界,一切疲劳都消失了。我们大柴旦二十年也赶不上……我想让那儿的姑娘也穿上广州的裙子,小伙子也穿上广州的牛仔裤。还有,儿童服装太好了……”
“来广州不去高第街转转,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来过这座花城”,一个上午,吴岳霖卖出三套女性丝袜、两条内裤和一个少女款新型文胸,心情大好,“可惜后来都变了”。
“我觉得我一直在那条街上,像一颗被飞雁衔着的草籽一样,不由自己把握。”
如今的高第街,主营内衣、泳装、皮具,其中内衣店最多,有两百余家。“我90年代末来到高第街做生意,当时满脑子都是文胸型号和内裤尺码。”吴岳霖回忆道,“等我大概摸透男女内衣门道了,高第街也由第一条个体户街,逐渐变为以内衣为主的专业街了。”
时代催促弄潮儿自行调整、嬗变。这次的时代大背景,是90年代末房地产市场的剧变。
1998年,国务院出台23号文,主张“启动内需、开启房改、取消福利分房、以经济适用房为主”,由此引爆房地产市场。此后至今的近20年,中国进入房地产时代,同时也彻底将内地大城市的城市布局和结构打散,各区域功能及定位面临重新洗牌。“房地产时代的到来,促成了一线城市的新城区、住宅区、CBD、商业中心等现代社会的新兴概念,”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教授冯原解释说,“同时,也促使一些老城区商业街道的部分功能向新区和交通枢纽区域疏导。”
时代变了。那个纯粹靠个体商户单打独斗做生意的年代一去不返,而进击的地产行业使得商业在更适合发展的区域推倒重来,这就迫使高第街做出改变。在接受采访时,吴岳霖提到2000年前后,高第街大批老铺主卷铺盖走人,到广州火车站附近的大型批发市场继续做生意。市民李铭建也记得:“当时走了很多人,我那时住附近,经常看见铺位招租的情况,老高第街铺主们都去了白马、流花市场,这是不可逆的。”
“时也命也,不可避免。”冯原叹道。除了“中大传设院教授”的身份,他的另一个自我定位角色是“骑行爱好者”。“我喜欢踩自行车去老城区转悠,前段时间还去了高第街一带,不只是心疼唏嘘吧,高第街注定是时代发展到现在的一个独特却又平凡的注脚。”
广州城市中轴线的东移,对于高第街的定位和影响是决定性的。
广州传统中轴线,即中山纪念堂—市政府—南越王宫苑—高第街—许地—海珠广场—珠江一线,基本上位于中心老城区——越秀区。随着外地务工人口的增加,越秀区显得拥挤异常。据统计,2000年,不到34平方公里的越秀区容纳了300多万人。现任广州市副市长的王东,当时是天津市建筑设计院副院长兼广州分院院长,他经常自问:“广州要怎样规划自己的未来?”
“广州是国家中心城市,是综合性门户城市、南方经济中心、世界文化名城,于是我们开始筹划城市中轴线东移。”1999年,珠江新城开发建设正式启动,并全面检讨先前规划,随后以天河北、珠江新城为代表的超高建筑群成为广州的新城市中轴线,城市中轴线东移完成。
广州的城市中轴线由越秀变为天河,消费人群、空间格局也发生了相应变化。本来,骑楼商业街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初期时最经济实用,对于处理人流和物流的问题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同时拜地缘、交通等的便利所赐,又能减少买方和卖方的交易成本。但中轴线东移之后,“这时零售业就不再适合老城区了,而转向那些能够辐射各地、满足消费者需求的中心商区”,“老城区在市场发展了一段时间以后,其实更适合做的是批发中心,于是高第街自然而然开始走专业化道路,商品档次也逐渐放低,这是必然的趋势。”冯原分析道。
对于像吴岳霖这样的小店主来说,对他们的直接影响就是生意确实不好做了。“其实我觉得高第街和我一样。几十年前很有干劲,但锋芒过后毕竟也得收一收。”二十多年前,农民“洗脚上田”成为风潮,汕头人吴岳霖选择“用脚投票”,来到省会广州,来到繁华的高第街。从对打理生意一窍不通,到如今的“内衣专家”,他选择把生活节奏放慢,精打细算过日子。
“我觉得我一直在那条街上,像一颗被飞雁衔着的草籽一样,不由自己把握。”苏童小说里这句话,倒是可以用来描述如吴岳霖那样在高第街上找生活的商贩们。高第街的祛魅过程用了三十年。前十年,全国人民都站在高第街上张望,面对潮流风向举棋不定;中间十年,有人走了,有人还在坚守;后十年,更多人走了,没走的人要体会的,是繁华落尽的滋味。好在广州这座城市,从来都容纳得起平淡,也会静静看着高第街在变化中走入下一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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