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大阪的朋友描述了一幅悲壮景象:心斋桥一带于4月4日那个周末变成了 China Town,由南到北,从左到右,由街头到街尾,瞩目所见,皆是华人。据他目测,估计有五成是陆客,有四成是港人,余下的一成,来自台湾。你眼望我眼,路上擦身而过,明知道同为华人,干脆用华语说话:香港人用冷硬的广东话说“唔该借借”,台湾人用尖柔的国语说“对不起,借过一下哦”,而大陆人则通常什么也不说,板着脸孔横冲直撞,撞到你,算你倒霉;被你撞倒,老子认了——人在国外,依然惯用。
这个4月,我没去日本,赏不了樱,但,也可赏梅。待天气稍寒,挑个好周末到东京一带的梅园走走,最好是有着微雨,撑着伞,坐在园中一角的石椅上,或坐在梅园旁豆腐店的靠窗位置,浅斟热腾腾的梅酒,远眺梅花盛绽,回味一下这两年的匆忙岁月脚印,感受恐怕比在这残酷4月到“唐人街”挤来挤去舒坦得多。日本俗语说“樱与梅,难抉择”,可见梅花之重,足跟樱花相比。若把此语倒过来理解,便是有了樱花也有了梅花,堪称两全其美。但人生不如意事八九,像中国人说的鱼与熊掌,你没法贪心,必须二选一。
其实有一个方法可真的两全其美:那就是找一间旧式居酒屋,点一客“盐渍樱花”。此乃家常菜,但买少见少,不易寻得。被选做食材的樱花,最好只开到五至七成,一旦全开,香气尽失,口感减弱。既是盐渍,当然用盐,要选粗盐,也要加上梅酢,亦即在腌渍梅子时渗出的淡黄色的汁液;还可再加紫苏汁,让梅酢由金变色,成为赤梅酢,跟樱花颜色相衬,更红更艳。盐渍后,晒干,可用于果冻、甜饼、蛋糕之上,亦可放进嘴里含嚼配茶。里面有梅味,樱与梅,不必选,全部属于你。
但必须承认自己是有偏见的。赏梅是乐事,把盐渍梅果吃进肚子亦是不错的口感;赏樱是美事,但把盐渍樱花吞进肚皮却觉得有点残忍。好端端的红花白花匆匆在树上生长然后匆匆飘落地下,好花自坠,展现了日本文化里的“物哀”美感,故应让其自然而去,若再将之入馔入汤入饼入果冻,未免“欺花太甚”。
曾在初凉4月的一个午后,坐在大阪近郊的一间小店里,窗外庭园幽静,微阳轻照到室内桌上,侍应端来一客餐后甜品:奶白色的瓷碟上盛着淡黄色一块软绵绵的果冻,透明,晶莹,里面散布一片片粉红色花瓣。同坐的人惊叹“很美,很美”,我却扫兴地说:“看上去还真似血丝。”于是难免有更恐怖的联想。果冻像一截切出来的身体,譬如说,手指头。虽不至于血淋淋,有几分似用防腐药水浸泡多天,并且冷藏,从玻璃罐里倒出来的时候散发浓烈刺鼻的味道,皮肤脱落了,剩余的血斑镶嵌在肉里若隐若现,记录了曾经有过的痛苦和不堪。同坐的人听了我的形容,本来兴高采烈地端起小匙羮,立即放下,没胃口了,气得翻起白眼,朝窗外望去,望着远处樱花密布。而我猜,她嘴里虽不同意,心底却必亦认为此时此刻不应食用樱花。
日本人是爱花的,爱到赏之吃之,甚至不相干的菜色亦以花名为号,例如有人把马肉唤作“樱花”,把猪肉称为“牡丹”,不知情者以为是甜品而点吃,待到上菜,必掩嘴而逃。日菜中有所谓“樱锅”,就是用浅底铁锅烹煮马肉;若加入猪肉,则叫“豚马锅”,取价较廉,其实吃起来的口感比单吃马肉更丰富。至于生吃马肉,叫做“马刺”,已不易找到,既因人道问题,也因卫生考虑,买少见少;仍然供应的必是巷弄里的老店,到这类老店用餐,不管食物质素如何,仅作“观光”项目已很有趣。这些老店通常是家庭式,老板就是厨师,老板娘坐在柜台,侍应生是子女或从乡下来的远房亲戚,脸容朴实,眼神单纯,态度谦逊而绝不是卑屈,随和而无迁就。坐上30分钟,你常隐隐错觉自己亦是他们的家族成员,你来探望他们,他们下厨接待你,唯一差别只是在推门离去时,你要付钱,他们收钱,鞠着躬。
日本许多城市被陆客攻陷了。幸好日本仍多巷弄,而陆客通常只逛大街,故仍有空间让你散漫逛行。日本,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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