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薛忆沩急匆匆走在路上,忽然听到边上一个女人对着电话那头叫嚷——为什么我要像他们那样活。薛忆沩突然驻足,回头说:“你听,多好的小说素材。”每个人试图突破生活陈词滥调的言行对薛忆沩来说都是如获至宝,因为这一切构成了他写作的宝藏库。
薛忆沩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遗弃》1989年3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首次出版,在1999年再版之前,这本小说的读者数不超过17人,这17人中有周国平、何怀宏、艾晓明等,他们不约而同都强调了这部小说的不同凡响。2012年,薛忆沩从沉寂的生活中中突然冒出头来,他携带三家出版社联手推出的5本新书,辗转各地,面对媒体、文学青年、高校学生,讲述着他的人生和小说观,其中包括重写的《遗弃》。
在各家媒体的描摹中,有关薛忆沩的关键词是“特立独行”、“异类”、“边缘化”……最初从《遗弃》开始,薛忆沩成为当下文学潮流的领先者。“我从写作开始就关注个体的命运,多年,我的状况没有变。我的状况一直和如今的时代是暗合的。”
小说《遗弃》描写了一个公务员图林,对于体制的限制特别敏感,终于辞去公职回家成为无业者,在自省与怀疑一切的状态里,他说“世界遗弃了我。我试图遗弃世界”。这也是薛忆沩内心某一个侧面的真实写照——他曾在企业和机关这些体制内单位工作过,当然他逃离了;后来他从内地逃离到广州,又到深圳;他也从理科思维“逃离”到文学思维的“边境”,2002年,薛忆沩移居加拿大,开始“逃离”中文,尝试双语写作,如今他又“逃离”回母语的怀抱。
漂泊多年,薛忆沩没有想过要加入作家协会,也几乎不参加任何公开的文学活动。“我感觉作协是一个集体,而作家这个行业本身是强调个人独特性的,两者有矛盾。”薛忆沩说他当然明白作协对一个中国作家的意义,但是他的抗拒缘于他天性对集体主义的怀疑。“1984年国庆节,我当时还在北航读计算机,学校给我的同学们布置了庆祝游行的任务。最初名额有限,我说好吧我不去了。后来学校说所有同学都可以参加,我还是说没关系我不去了。”那段时间每天同学们都在楼下排演节目,而薛忆沩记得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在楼上看排演,那样孤独而自省,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都是他的常态。没有集体生活,在薛忆沩记忆中这么多年,他只有一次公款消费,就是出差从长沙到北京,那是他唯一一次找单位报销了自己的住行费用,他有点不好意思。还有一次,当年在政府机关,他和同事们去某工厂检查,“那个亏损企业帐面上只有100元,却都被我们吃饭吃光了”。
《遗弃》中的图林无法容忍机关的一切,无法容忍自己拎着单位分的苹果或者草纸回家。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内省,挑剔大家习以为常的人生观念,所以他感觉孤独、无聊。薛忆沩对此深以为然,他说他这辈子在用一切可能试图突破自己人生的陈词滥调。“比如说我为什么离开中国到国外生活,就是因为你在熟悉的文化里面很容易被陈词滥调同化,然后变成同化的一部分。”
2012年,薛忆沩曾在《南方周末》上列过一份书单,在诸如罗素、马尔克斯、卡尔维诺这堆洋气而充满着知识精英阶层气质的名字中,嵌着一本《毛泽东诗词》。“对我来说,那些诗词不仅是启蒙教育的一部分,更重要地还是早年生活的路标。”薛忆沩是标准的1960年代生人,他形容自己一方面在寻找自我,一方面也是被大词笼罩的一代。他的小说中充斥着无聊、死亡这些永恒的命题,而对薛忆沩本人来说,让他第一次有死亡恐惧的又是一个公共事件——林彪坠机事件。“在我们这代人心中,林彪是带有权威光环的,他居然可以从天上掉到地上,这给我很强的震撼,让我觉得生命和语言都是无比脆弱的。语言?因为我发现一种表达方式和另一种表达方式有很大差别,所以我非常在意语言的精准。”
1990年薛忆沩写完两部长篇小说后,有六年时间厌倦了写作。“那是一种很疯狂的感觉,写作时把握不住,试图表达但是找词,又找不到有种幻灭感。每部作品都应该是上帝的杰作,所以写作是个不断接近完美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幻灭感当然会发生。”如何表达更好,薛忆沩经常为了一个逗号的准确要想两个小时。如今,薛忆沩在经历一场颠覆自己的重写的革命,他在重新修改自己的多篇小说,他的修改方式是字斟句酌,一个字、一个语气词的修改,改完一遍又颠倒重来一遍。当他在广州读书会的活动上,逐字逐句朗读、咀嚼自己的修改用词时,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对文字着魔的人。
回到现实,薛忆沩有时也很气馁。看到国内各地报纸上的潜词造句、各类广告语的夸张用词,他都会怀疑自己——对文字的完美追求是否有必要。在现实世界中厌倦了,他在加拿大过着十分单纯的生活,就是上课、读书和写作,在自己的小说和名家的小说世界中沉迷。“很舒服,小说的世界是有无限可能性的。在这里你有操作别人命运的权力,你能感觉命运本身的那种自由、无限。在这个世界操纵感和控制感让你很愉悦,很安全。。非常舒服,所以一进入这个世界,我的很多疼痛就没有了。”
薛忆沩是一个自律而有莫名道德感的人。在路上看到乱丢的垃圾他会捡,看到别人浪费能源的行为他会去修正。以前在深圳大学做老师的时候,他经常看到一排教室都灯火通明他就一一关灯。“有次,管灯的师傅在我身后说:老师,请问您贵姓啊?我一听就觉得很恐怖。我害怕他表扬我学雷锋。”一直,薛忆沩写12个小时以上,睡不到5个小时,他说他想把睡觉和吃饭的时间都用来从事文学创作,这是他的信仰。写作之余,他最大的爱好是长跑,如果哪天跑少了、跑慢了,他居然也会不舒服。
某年的1月1号,薛忆沩从罗湖跑到深圳大学,20来公里,以后这就成为他的一个习惯。在蒙特利尔、在深圳、在北京,每天早上,或者是下午,他都坚持长跑。“跑步就是看时间、看距离。什么都不想,完成一个物理运动。每天设定一个跑多远的目标,很有励志效果。”当年薛忆沩在写散文集《与马可·波罗同行》的时候,每天写到黄昏,他发现如果不出去跑步这就有人生最后一天的感觉,写得很绝望,而一切的希望在跑步中慢慢恢复。
普通人的庸俗生活总是让薛忆沩不耐烦。“如果在一起讨论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就很无聊很没有诗意。他说他是一个不喜欢应酬的人,更享受纯粹的亲密关系,但是他认可的亲密关系需要更深入的心灵交流。”薛忆沩相信对生活诗意的时刻捕捉才会让人不迟钝,让生活闪光。“就算离婚这个话题,在分财产之外还是有很多诗意的,那些法律条文提都不用提。而是你的不安情绪、你想他也很恨他的纠结……这些才是值得世人挖掘的。”薛忆沩十分热爱家族中的一位女性长辈。他记得这个生活在农村的老太太总是会说出诗一般的语言——“我问她你在干吗,她说我在玩魔方;或者有人会说‘我的生活很好啦,不错很有钱啦’,这是庸俗的表达,而她会说,‘假如十年前我有这个钱的话,我就看海去了’。” 在路上,重视人生中的一切诗意和精神生活,因为薛忆沩相信这才是他的故乡所在,他说一个放弃了阅读的人才是真正的背井离乡。
薛忆沩 湖南长沙人。1981年考入北京航空学院,2002年移居加拿大。 1989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遗弃》,2012年出版了五本书。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