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作家马伯庸去了趟杂·书馆,而后发微博感慨其中的“名人信札手稿档案馆”有如宝库,“沐手参观了一下,感觉像亲身穿越了一般”。他随手拍下的图片里有“两朝帝师”翁同龢手书家信,有康有为写给民国总统曹锟指导其工作的亲笔信,有夹在梁启超书信集里的阎锡山请调折呈,还有蔡元培为借钱给陈寅恪而写的经费批条。
杂·书馆因高晓松为人所知。2015年11月,他以首任馆长身份主持杂·书馆开馆仪式,并介绍其为中国最大私立公益图书馆,藏有“洋洋数十万民间之宝卷、杂志、鼓书、杂字、书信、教材”。让马伯庸感慨良多的“名人信札手稿档案馆”,正是杂·书馆下设的分馆之一。
这些信件于官修正史外,“别有一番呼吸与血肉” 。
虽是分馆,“名人信札手稿档案馆”却被外界视为杂·书馆“重镇”,因为内藏20万件名人信札、手稿、档案等资料,内容涉及中国近现代史上众多重要人物及事件。引用高晓松的说法,这些信件可见“浩浩数百年华夏之信仰、民生、娱乐、改良、革命、沉沦”,于官修正史之外,“别有一番呼吸与血肉”。
比如,一般提到康有为的“复辟”与“保皇”,有些人会想当然地猜测,他是否从曾经的维新党变成保守迂腐的老古董?否则,为什么在辛亥革命胜利,共和民主已成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下,他仍念念不忘“虚君共和”?杂·书馆藏的一封康有为1922年亲笔信会否定这个疑问,或许就像胡适所说,康有为不曾变换,“只是估价的人变了”。
1922年,康有为手书了一封长信作为回复民国总统曹锟的电文原稿。信中,他从林肯、罗斯福、法国大革命谈到《管子》。他用“号称共和而无宪法、无国会,此尤地球所未闻而至奇之”等表明立宪共和确为潮流所向,但又用近七千字绕了一个大圈子,想用“英虽有木偶之虚君,而民权最大,无不称其为最盛之共和国”论证英国式君主立宪制可以搬到中国来。“可见他还是那个关心天下大势,对世界各国政治历史颇有见地却过于幻想、缺乏全然革新魄力的知识分子。”杂·书馆副馆长韩悦思评价,这封信对于研究康有为,尤其是他的 “虚君共和”观点是再直观不过的史料。
馆内收藏的阎锡山请调书《谨将筹策边防要务请移山西都督府驻扎塞外理由缮摺呈鉴》,也可作为我国近现代政治史上的重要注释。在这篇公函中,时任山西都督的阎锡山向大总统袁世凯写信请调外蒙古,“拟请将山西都督府暂行移驻塞外”。韩悦思解释这封信背后的历史信息: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中国从此结束封建君主专制时代,然而不久又进入混乱的军阀割据时代,外蒙古趁此闹独立,并在沙俄的干预下实现“自治”,阎锡山担心内蒙防务吃紧,于1914年向袁提出防俄计划。
戊戌变法人物的匿名信件,多是为保密与安全,可见其处境艰难。
相比康有为、阎锡山以上这两封收信人清晰明了的公函,杂·书馆内还有数千封没有具体写信人或收信人的戊戌变法时期的信件,仅以“两隐”“两略”“两知”“知名不具”“两印”等作落款。韩悦思猜测,匿名的原因,也许是为了信件的保密与安全,而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那个时代风云人物的艰难处境——清光绪年间,康有为等维新派人士发动戊戌政变,维新党人遭到慈禧太后为首的封建顽固派的阻拦与捕杀,其中谭嗣同、康广仁等六人于1898年在北京惨遭杀害,史称“戊戌六君子”。
馆内另一封康有为的亲笔书就没有收信人信息。在信中,康有为详谈治国大事,密密麻麻写了五大要点,杂·书馆工作人员只能从信中“年伯以为如何?余后面谈”推测收信人应该是康有为比较尊敬且关系密切的年长者,因为“年伯”本是科举时代后辈对与父辈同一年考取进士者的称呼,后泛指父辈。
馆藏的一封梁启超书信也仅以“名心印”落款,并附上“付火”二字,即“看完请烧毁”。不过,这封信的内容并不是什么国家机密,而是私事,是梁启超在1915年初请北洋政府国务总理梁士诒帮忙的信。梁启超在信里说父亲要过寿了,想得一个勋位让父亲高兴高兴,然后又说这个事情本来是很世俗的,但俗归俗也是要做的,因为“扬显之义,古人盖亦有取焉”,且“十年来文字鼓吹,于新邦肇造,或不无微劳,即两年来与乱党相薄,亦间接为政府张目” 。意思是,扬名是《孝经》倡导的尽孝方法,自己这些年辛辛苦苦,于情于理,该获奖赏。
为杂·书馆贡献了多封个人藏品的资深信件收藏人吴森认为,这封信背后的历史细节非常有趣。他介绍,梁启超写这封信时已加入了袁世凯政府,所以梁在信中把与袁政府作对的人叫做“乱党”。根据史料记载,梁启超在1915年1月底,即写信后没多久,便获得了袁世凯的嘉奖策令,而后于4月份如愿“扬名”回乡,为父庆寿;同年八九月间,随着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梁启超又毅然公开站在袁世凯的对立面,并发表著名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
大多数人也许会有疑问,对于匿名信件,如何判断出自谁手以及信件真假等问题。韩悦思表示,可从字迹、信件内容、行文风格等多个方面进行考证。比如馆藏的一封梁启超写给梁士诒的信,虽未署名,但信纸左下端印着“饮冰室啟事”,饮冰室正是梁启超书斋名,同时这封信的字迹、文风等也与梁启超符合。
“真正的信札藏家,都能看出这是康有为的真迹。”韩悦思指着一封不具名的治国信件如此介绍。她说,康有为习惯写草书,字体苍劲有力,收藏界一般评价他行文时“像墨水不够,有的地方没有写上”。
民国章门书信,可看出章太炎与弟子关系融洽,同家人朋友一般。
杂·书馆20万藏信中,吴森最感兴趣的是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章太炎与弟子们的往来书信。他觉得章氏门派可能是中国近现代传统师徒关系的最后存续,如吴承仕在成为知名学者后,遇到疑问仍虚心向老师请教,章太炎则认真对待“老学生”的提问并仔细回答,而章太炎自己研究中有疑问也会反过来向学生讨教求助。藏在书信里的这些细节,正应了鲁迅曾经的评价:“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周作人也曾说过:“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般。”
“这一大摞都是章太炎的弟子写给他的信,其中这整本是吴承仕写给章太炎的,都是谈学术问题。章太炎也回给吴承仕,让吴帮他找些资料。”吴森指着一封印有“司法部用笺”的三页信介绍,信首称呼的“砚斋足下”正是指吴承仕。吴承仕字砚斋,1912年任司法部佥事,主要研究文字、音韵、训诂学及经学,与黄侃、钱玄同并称章门三大弟子。
章门弟子书信中,黄侃的格外好玩。黄侃是我国近代颇负盛名的语言文字学家、训诂学家和音韵学家,也是辛亥革命先驱之一,因为言行举止狂狷孤傲被叫做“黄疯子”。吴森拿出一封信介绍说:“黄侃平时牛得不得了,跟师父章太炎交往时,却变得非常温顺恭敬。”正如吴森所言,这封黄侃致章太炎的信,开篇落款为“弟子侃叩头”。信里,黄侃回复章太炎,已经读了他写的一篇《论语》解读并受启发,并一再夸师父写得太好。
从信中可见抗战时期学者们的深厚情谊及家国情怀。
每讲完一封信件背后的故事,吴森都会及时把信件放回书架原处,以免遗失或弄混。韩悦思解释,这是因为它们实在太珍贵,按照市场行情粗略估计,目前杂·书馆馆藏名人书信总价值超过十亿元。“近年名人信札交易逐渐火热,但宝贝难寻,有时候一场拍卖会,一张真迹都没有。”
包括吴森在内的馆藏提供者们耗时几十年收藏的这些信件,很多早已升值,其中一封陈寅恪大概于1941年初写给毛子水、姚从吾的亲笔信,市值估计至少五十万元。吴森介绍,陈寅恪的信之所以这么贵,与其身份固然有关——陈寅恪被历史学界称为“教授中的教授”“三百年来仅此一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陈寅恪的亲笔信极其稀少。
在韩悦思印象中,基本没听说哪位藏家手里有陈寅恪在西南联大期间的信。陈寅恪在1945年因眼疾失明,此后书信只能由他人代写。即便是代写信件,在拍卖市场中价格仍然不菲。比如,由其夫人唐筼代书的“陈寅恪致杨树达信札”,在北京卓德2015年秋古籍善本专场拍卖中,底价高达180万元。
杂·书馆收藏的陈寅恪致毛子水、姚从吾书,写于香港。韩悦思说,起初,陈寅恪想取道香港,去往英国治疗眼疾。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航路受阻,无法成行,他被迫停在香港。那时的他生活极为困顿,借住在好友、香港中文大学教授许地山家。毛子水、姚从吾是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陈寅恪在信中询问,能否到西南联大任职,并表示“如弟仍可随兄等同往云南,则固所甚愿”。据吴森所知,陈寅恪当年在香港时,其实已经收到牛津大学聘书,但他一心想回大陆教书,而他在香港时生活之所以艰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时日军占领香港后,他拒绝出任伪职,亦不肯领日军救济粮。“从书信中可以看出战火年代大学教授之间的深厚情谊,以及抗战时期学者的高尚情操。”吴森说,就像陈寅恪当年一封给姚从吾的信,一开篇他就表示,值此国家危难期间,一定要以国家的学术发展大局为重,绝不能计较个人利益。
信中可见“文革”时期的生活轨迹,那时“大家都得这么活着”。
提到吴森这些为杂·书馆寻来数十万名人书信的“藏家”们,韩悦思说,一般人可能会以为有这么多无价之宝的人必定清闲快乐,实际上他们过得一点也不轻松。“书信都是纸,很容易损坏,辛苦搜集而来,除却假货赝品耗费的财力,照料它们更是一种‘美好压力’,不免要担心这些宝贝遭水遭火遭虫遭盗。”韩悦思觉得,真正爱好古籍古书信的人,即使如今名人信札市价很高,他们也不太舍得卖出,“因为书信不像书籍,基本都是独一无二的”。
“藏家”们其实更愿意琢磨书信里的故事。
吴森常到杂·书馆翻旧信,正是在读信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发生在作家韦君宜身上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杂·书馆藏有一百多封韦君宜家书,在一封写给丈夫杨素的信里,韦君宜一直在讲女儿的户口问题。这封信的历史背景是,“文革”快要结束,知识青年都想回城。作为母亲的韦君宜,同样也想让女儿早日回城落实户口,于是她在信里向丈夫事无巨细地叮嘱“去北京找谁,怎么说话”。在吴森看来,这封信字里行间充满了亲情和智慧 :“但是她一边为女儿想‘走后门’的办法,一边又担心女儿思想走偏,她在信里和丈夫吐露担忧:‘(女儿)今天忽又说天下事都要走后门了……好像一切正气已不需要了,青年如此,真令人丧气,还不如老一辈……可怎么好?你和她谈谈正经的,让她不要成天只计议个人。’”
吴森在馆藏书信中还读到了爱情故事。上世纪60年代初,一直单身的西方哲学史家、翻译家王太庆经人介绍认识了女医师丁乃蕖,二人之后结为夫妻。婚后王太庆在北大教书,丁乃蕖在湖南湘雅医院工作,分隔两地的他们只能靠书信交流。1964年3月31日,王太庆用毛笔回信给妻子丁乃蕖,说喜欢她分享的鲁迅诗句,又说最近脑子里想的东西多,休息不太好,但有时候这些思绪又会突然全都消失,只剩一件事情——“想你”。
他们在书信里说的都是细碎小事,告诉对方自己每天在做什么想什么。“文革”快开始时,丁乃蕖从湖南调到银川,分居异地的两人距离更远了。在一封丁乃蕖写给王太庆的信里,丁乃蕖前半封用的是钢笔,后半封用的则是圆珠笔。之所以这样,吴森解释,从信件内容上可以看到,前半封信里,丁乃蕖告诉王太庆,最近放假睡得很足,正准备精力迎接下农村的任务,但具体任务是什么“迟未联系好”,于是先拿起信纸和钢笔随便写些字。信件的后半部分,显然是丁乃蕖一周后所写。因为她在信中表示,任务已确定。“她换了一支蓝色圆珠笔接着把信写下去,字迹却潦草了些,原来是‘为了急于发信’,好让心上人早点得知消息。”
吴森无法想象这对夫妻到底通了多少信。根据杂·书馆相关收藏,韩悦思猜测至少有三百封,时间跨越二三十年。据吴森了解,“文革”前,为了结束两地分居,王太庆一直想把丁乃蕖调到北京,但一直未能实现,为了离妻子更近一点,他只好主动申请去宁夏,任银川宁夏医学院讲师,在那边待了二十余年,后来有机会把妻子一起调到北京,他才于1979年重回北大任教。“现在谁还愿意这样谈恋爱?谁会为了一个姑娘,跑到外地几十年,也不管工作事业的机会好不好?”但吴森觉得,“那个年代,其实大家都得这么活着”。
碎纸片拼出两千封残信,从中可见钱锺书朋友圈。
吴森觉得,在杂·书馆读信的最妙之处在于,可以从这些真实的信札中,看到历史上的诸多名人不同于大众印象的另外一面。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江青爱整人,但在信里她有时还挺讲道理;看路遥、莫言的信,能了解他们对社会世俗的熟稔程度,也能对路遥为什么能写出《平凡的世界》、莫言为何能得诺贝尔奖有些领悟;袁世凯的字写得很好,信里很谦虚。”吴森记得,自己读过一封袁世凯给“清末四公子”之一吴保初写的信,在他看来这信颇有雅趣,比如袁在信中写:“迩来云飇送爽,即维起居万福,凡百吉祥为颂。弟因有事赴津,明晨即发,约两旬可以言旋,匆匆不及走辞,兹送上银桂百株,聊佐秋夕。”
吴森对馆藏的两千多封收信人均为钱锺书的信件相当有兴趣。他介绍,给钱锺书写信的很多是学者,比如红学家俞平伯、史学家顾颉刚、诗人臧克家等。让吴森印象深刻的,是臧克家写给钱锺书的一封信。“因为臧克家写新诗,钱锺书写旧诗,臧克家在信里讲了自己对旧体诗的看法,而从信的开头可以知道钱锺书之前给臧写过一封信,可见,书信往来是两人重要的文化交流。”因为太多人给钱锺书写信,他自然不可能一一回复。杂·书馆唯一一封钱锺书手书,是他回绝中国训诂学研究会的会议邀请。
杂·书馆是如何获得数量如此之多的钱锺书信件的?韩悦思表示,杨绛生前曾处理了一大批信件,都是别人写给先生钱锺书的,她把它们撕碎卖给收废品的人,一共好几麻袋。但这些人认出这些碎纸大多是钱锺书与友人的往来书信,“于是他们又将碎纸拼好,拼出1000多封转给我们,我们把剩下的碎片也买下,又拼出1000多封信” 。
拼信,是否会引发社会争议?韩悦思表示:“杨绛在世时,我们没有提过这件事,也是担心惹老人生气。”事实上,杂·书馆馆藏书信目前仍未正式对外开放展阅,除了浩繁的整理与保护工作尚未完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涉及太多隐私问题 。“尤其许多民国时期自由奔放、一身傲骨的大知识分子,‘文革’中被迫失节卖友、跪舔求生的惨状不忍卒读。我们可能需要大量细致的工作比如遮挡信中部分内容再开放。”高晓松曾在微博如此解释。
至于那些记录着诸多历史信息的信件是否会因时间久远而自然损坏,吴森觉得,像梁启超、康有为等人的信再放几百年应当都不会有问题,因为以前做手工信纸、手工墨用的都是真材实料,“跟现在的东西不一样” 。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吴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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