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人们谈起初恋，语气总是怀念的。即便有怅然，也流露着甜蜜；即便有苦涩，也掺杂着享受。这些情愫，就是人们对初恋的定义——唯美、纯情、可以生死相许。

最著名的例子是电影《山楂树之恋》。据说这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女主人公静秋在下乡的艰苦岁月里，遇到了军区司令的儿子，对方无视门第之念，爱上出身不好的静秋，予以保护和照料。然而当她享受爱情的时候，他却从她生活里消失了，静秋后来才得知噩耗：爱人得了绝症，不久于人世。她赶去医院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在她的奔流的泪水里，爱人溘然长逝。

这是一部非常纯情唯美的初恋电影。据说，静秋的原型沉浸在这段初恋的感情里，终身未嫁。

我身边一位朋友小G，她的初恋故事跟《山楂树之恋》几乎一模一样，体验却跟女主角不同。

在小G十七岁那年，遇到了生命里第一个男生，是她师哥，阳光、开朗的大男孩。两人迅速相爱了，但岁月并不静好，分分合合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分手在大学毕业那年。

直到分手五年后，传来了男生得白血病的消息。这时候小G已经去了另一个城市工作，得到消息时，男生恰好来她的城市治病，她去医院见了最后一面。不久，男生就去世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去世以后，你很难过吧？”

小G却淡淡一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难过的时候是分手后那五年，为了离开他，我抛弃大学分配的铁饭碗，离开父母和朋友，独自去一个陌生城市流浪。五年里，我频繁更换工作和男朋友，这一切都是为了把他从内心抹去。”

而这个男生的死，才算给这段初恋彻底画了一个句号。小G说：“我甚至松了一口气，他如果不死，我就还有复合的念头。”

我问她当初为什么会分手，小G说，现在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分手戏码，其实十分狗血，比如约着一起去晚自习，她迟到了十分钟，他没有等她独自去了；比如他开玩笑地评价了一下她的装扮，她生气要他道歉而他没有，等等。最后一次分手，是因为说好一个月不见面、各自复习功课准备考试，他却跟几个朋友去看电影，其中竟然还有他的前女友。

这些鸡毛蒜皮，被初恋的两个人燃成冲天大火，次次都把两人烧得体无完肤。

小G说，他们都是初恋，用生命投入这份感情，爱得太用力，一点点分歧都会引起排山倒海的挫败感，并且不懂得回旋和遮挡，每一次冲撞都鲜血淋漓，两败俱伤。

在分分合合的时候，小G一直不确定这个男人是否爱自己，她被这个念头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他临终，她去看望他以后才明白，男生其实以相同的方式爱着她。

小G突然发现，从跟他相爱以来，近十年中反复折磨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内心生长出来的莽撞和任性，而他，也同样被这样的莽撞和任性折磨着。

每年清明，在为亲人祭奠时，小G也会为这个男生焚一柱香。这一柱香祭奠的，是这个初恋的男生还是自己心中已经死去的那部分？小G也说不清。

小G最后评价她的初恋：“初恋是一场吃相难看的盛宴，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优雅地吃。而对方是唯一看到我们吃相的那个人，因此我们格外苛责对方，折磨对方。其实这并不公平，但谁也无法改变。”

小G的话，让我想起我小时候。那时候物质匮乏，我身处北方小城，别说水果，就连蔬菜和肉类都不是顿顿能吃到。有一次我生病，妈妈打开了一罐桔子罐头喂我，当第一口桔子瓣带着汁水进入口腔，味蕾被震惊了。姐姐后来说，我的吃相贪婪极了，居然还吧唧嘴，特别傻冒。

在生命的各种体验里，任何第一次都自带勇敢的懵懂和毫无保留的投入，这懵懂和投入是人性里不可再生的资源，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能越来越少，越磨越淡。所以，任何第一次所带来的震撼和惊艳，都是无法忘怀的。初恋、初吻、初夜，人这一辈子，感官的偏好总是和最初的体验纠缠不清。就连最初吃到嘴里的食物，也会形成今后对美食的评价标准，妈妈的味道、家乡的味道最能让身在异乡的人抓心挠肝。

这体验并不是因为最完美，只是因为那最初的感觉无法被超越。记忆里的初恋总是唯美而深刻，但这并不是因为那场爱情最特别、最浪漫，也不是因为那个人最优秀、最美。不，这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我遇到的第一场爱情，是我的人生通道刚打开时进来的第一拨访客。这访客无论是谁，留下的痕迹都无法磨灭。

所以，初恋的你爱上的，是当初的自己；你所怀念的，是当初自己的懵懂和勇敢；你所怅然的，是自己渐渐失去的爱的能力。你对初恋的那一腔不舍，其实是对年轻时候的自己的宠溺。对于当年那个不管不顾就把自己交出去的自己，你饱含深深的怜爱和欣赏。

曾经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如果让你再经历一次初恋，你愿意回到什么时刻？让我意外的是，下面的跟帖很多居然是：让我回到他表白的那一刻，我大声地回绝他。生活里也见过一些由初恋而结婚然后变成怨偶的人，他们互相指责对方变了。其实，不是谁变了，是因为我们爱着的，只是自己内心的那个投射而已，而生活却把所有矫饰都洗掉，露出用柴米油盐堆砌的真实。这中间的落差，不啻于你某天突然发现，你的梦中女神，蓬着头发穿着睡衣素颜在街边摊吃麻辣烫。

初恋是一朵镶了金边的玫瑰，它可以像勋章一样挂在胸前，也可以像珠宝一样珍藏在盒子里，却不能日夜盛开在花园里，因为真正开在花园里的玫瑰，都要经历四季轮回、生老病死的残酷现实。

千帆过尽，我们念念不忘的并不是初恋的那个人。被我们穷尽一生怀恋的、死去活来爱着的，恰恰是当初那个吃相难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