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初恋献给了一个叫黑伯格的已婚女人。
在彼得·沃特金斯的纪录片《爱德华·蒙克》里,蒙克与这位初恋女子纠缠了五六年之久,直到他最后去往巴黎才结束。黑伯格本身是一名海军军官的夫人,但她除了与蒙克是情人关系,还与其他男人有暧昧。
她像一朵罂粟花,身上富有魅力的一面和黑暗的一面,让蒙克很痛苦,他既被她深深吸引,又强烈怀疑她的背叛,他时常偷偷跟踪对方,看她到底去了哪一个男人那里。这种叫人喘不过气的情爱和对女性的不信任,成了他一生创作的灵感G点。
蒙克的画显露了他的内心一直焦虑,时常有什么东西像小兽,需要挣脱束缚、奔涌而出。然而他又深深恐惧自己的失控,就借着色彩呐喊,疯一疯,对着生命、爱欲、死亡发出尖叫。
在蒙克的视觉语言里,成熟女人常常是无情和残忍的化身,初恋绝不美好,是需要花费一生去抵抗的噩梦。女性形象鬼魅一般地出现在画面中,圣洁的《玛多娜》是袒胸露背的放荡模样,《吸血鬼》里的女人则在无情地吮吸怀中男人的鲜血,如同魔鬼。
初恋的失意、从小经历的死亡阴影以及与生俱来的精神疾患,让蒙克对爱情与情欲有种尖刻的理解,女人既是有诱惑力的又是致命的,在初恋那里,蒙克学习到作为男人的唯一恋爱智慧,就是无法信任对方,这让他一辈子都在女人的怀抱中挣扎。
蒙克其实只是个例。初恋作用于人的方式和力度,各有不同,然而某个程度上,恋爱是一种模式,很多人从初恋开始建立了某种框架,然后一生都在同一种模式中反复。
没有人说得清初恋该是什么模样——是过滤之后抒情的力量吗?是对世界怀揣善意吗?是十二楼的电光石火还是沉默寡言的树?是不是她脸上动人的情欲?是天边粉红色燃烧起来,还是他贫瘠的身体需要速度?是世界又细软又小,而你特别沉重?
初恋是非常隐秘的存在,是许许多多的不受限制、无法掌控,是各种无法启齿的全新的痛苦,是无从比较的经验。它常常并非我们事后回忆的那样动人,更多时候它是对一个对象没有限制的想象,是一个人完成的独幕剧,同时展示出主角明亮的和黑暗的那面。但是等我们略为成熟,情场上奔驰了几圈,开始忆往昔时,免不了选择性地遗忘初恋时光经历的幼稚,因为不懂得分辨与控制而导致的恶行,因为未曾反省而表现的自私、懦弱,全都是恋爱之初时常暴露的丑陋处。
不晓得为什么人如此迷信初恋,而且迷恋的是一种无力掌控的状态。其实初恋所谓的“纯净”,往往意味着无用、没力量、虚弱。初恋用失败来证明许多不合格的东西是无法继续的。大概在人的心底某部分一直渴望着失控,唯有初恋让失控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存在,然后经此一役,你就再也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了。它领你进入幻觉,然后又借你的手亲自戳破这幻觉。
如今,所有的大众杂志和强势专栏,都在教人们面对情感怎样有礼有节,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理智的几何结构一般的世界,这个强调效率、按照0和1的编程运行的时代,对结果有清晰明确的要求,要能从情绪的深渊里爬出来,学会克制、反省,才能继续前行——这些当然没错,不过,那些不想爬出来的人,那些在幻觉里苦苦支撑的人,甚至胆敢把幻觉贯穿一生的家伙,多少有种粗陋的勇猛,有些古典主义般的愚气。
茨威格完全知道人是如何给自己制造幻觉的——恋爱在某个程度上的确是一种幻觉,像是对着海的图片去感受海,只是初恋这场幻觉常常因为进退失衡而一下把自己烧尽。
茨威格在一些中短篇里相当准确地把握了少女在人格苏醒、爱情萌发时刻种种梦魇般的自我沉溺。少女未经人世,因为前面一片空白,所以对爱情的形状、细节都是想象,但是激情却不容少女们控制,因激情而带来的毁灭感同样被茨威格写出来。这些陷入不同恋爱情景里的少女首次被情欲燃烧着,在激情的漩涡里沉下去,夏日即将尾声,芳华终归逝去,然而爱情刹那间如闪电撕破暗夜,撕破庸常,并永永远远停留于此。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描绘的单方面狂热与沉迷,是初恋的极端版本,主角持续一生的纠缠与痛苦,都是一个人的卖力演出——小说里陌生女人在少女时期对青年作家R先生一见钟情,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佐证这份狂热的爱,但是R先生对此风过无声,直到她生命尽头才知晓这段沉重不堪的往事。在这个女人身上,最大限度地体现了恋爱的虚幻与自我满足。到了这个程度,幻想的对象具体是谁已不是最重要的,对象在恰当的时刻唤起人恋爱的冲动,春天随着打开的窗户顺势而入,她于是整个人投进去,独自完成这令人内心一直在痛苦尖叫的恋爱,直到自己燃烧殆尽。
“我一生就这样站在你紧闭着的生活面前等着。”这个陌生的无名的女人,十三岁时从昏暗发霉的旧日子里遇到了那个闪闪发亮的青年,为这场火焰般的相遇,她在来信里不为人知地过完了她热烈奔放然而狭窄的一生。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