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塞波尔克罗(Sansepolcro,即圣墓城)是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地区的一个小城,从阿雷佐过去大概半小时车程。其厚厚的城墙,足见曾经的凶险和富庶。我最喜欢的15世纪画家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不但生于斯,死于斯,他最重要的作品《基督复活》也收藏在这里。
小城的风气大约比较闭塞,在博物馆顶层所看到的从本地收集到的十五六世纪的湿壁画,与同时期佛罗伦萨、锡耶纳的湿壁画风格迥异。后者表达三次元世界已经手法繁多、惟妙惟肖,本地的画家还沉浸在虔诚严正的拜占庭风格里,画透视和建筑物还是两百年前乔托时期的水平,但是圣母面容、动作皆凝神内敛,宁静无波。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弗朗切斯卡。他从小见到的都是这样精神性超越物质性的表现,到佛罗伦萨学艺后自然受到一番冲击。然而,他是有家可回的人。
弗朗切斯卡的作品里,最出名的多幅巨型壁画《圣十字架传奇》现存于阿雷佐圣方济各教堂,最广为人知的应该是现存于伦敦国家画廊的《基督受洗》,但最被文人称颂的则是现存于桑塞波尔克罗博物馆的《基督复活》。你可能以为这幅画又是哪个教堂定制的,错,它是市议会定制的,本来挂在市政厅里,议员们每次开会之前都要对着它祈祷——因为它画的不仅仅是一个《圣经》故事,而是这个城市的来历。
Sansepolcro(圣墓)一名来自耶路撒冷的“圣墓碑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Sepulchre)。基督教里两个最神圣的地方都在这个教堂里:这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也是他被埋葬又复活的地方。公元2世纪,哈德良皇帝下令填平此墓,在墓址上建爱神殿。君士坦丁大帝皈依基督教后,下令把爱神殿推倒,另建教堂。施工过程中,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海伦娜发现基督的坟墓,从此这个教堂成为基督教圣地。11世纪的时候,两个意大利朝圣者从圣墓碑教堂带回来一块石头,得到感应,就在此地建了教堂。中世纪的教堂也不是有钱就能建,祭柜里必须有圣物,比如圣徒骨殖或遗物。从耶路撒冷带回来的石头沾了圣地之光,也算有灵。教堂有圣则灵,万民来拜,成集成市,才有此城。
弗朗切斯卡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幅作品,都和圣墓有关。在阿雷佐的《圣十字架传奇》讲的就是耶稣十字架和君士坦丁大帝以及其母海伦娜之间的渊源,而市政厅的《基督复活》描述的则是耶稣在死后第三天复活。弗朗切斯卡所喜欢的佛罗伦萨画家安杰利卡神父在1437年也为佛罗伦萨的圣马可教堂画过《基督复活》。弗朗切斯卡一定看过这幅作品,因为他对白色空灵和诗意的领会,和安杰利卡神父如出一辙。
图解《基督复活》的文本资料来自四福音书。福音书是使徒们的记载,四本书的情节大致相同:抹大拉等人去给耶稣遗体抹香膏,还在发愁怎样把墓上的大石挪开,等她们到了,发现墓石已转,坟茔已空。安杰利卡神父忠实于福音书原著,画的是妇女们喜惑并存的神情,天使和耶稣则以白色圣灵的形式存在于画面上。复活是耶稣最大的神迹。信者恒信,不信者则认为其遗体被使徒偷走了。
弗朗切斯卡的视觉化方案则完全不同。他选择了耶稣基督身披浅红袍子步出石棺的瞬间。凡人好画,神仙也好画,但是人神之间的状态、那个既凝固又运动的瞬间最难画。弗朗切斯卡这幅画里,似乎时空场都围绕着基督发生了扭曲。画面里的世界是写实的——透视比例,淡淡的施彩,衣褶和肌肉的阴影和浮雕感;但是它又是非常风格化的——从石棺和画框的安排,到人物的姿态、士兵的长矛和耶稣手持旗杆,都煞费苦心地服从透视和构图和谐的要求。在这里,拜占庭和文艺复兴达成了和解,物质性和精神性既分庭抗礼又水乳交融,互相不能再让半步,也不能再进半步,由此产生了胶着,坚实、空灵和永恒,让人看得目眩神迷,灵魂颤栗。
英国作家赫胥黎看过这幅画后,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幅世界上最好的画。我的选择和赫胥黎的不一样,但是我也同意,如果有一个关于“时间和信仰”的主题绘画竞赛,这幅《基督复活》一定排在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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