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夜已非常深了,我扶着醉醺醺的另一哥们上了的士,一转过身,后头的车“叭叭”两声,有一种被从半空直升机的探照灯强光劈脸打到皮肤都灼痛的幻觉。于是我拉开车门,上了那女孩的车。
应该说是她男人的车。她男人甚至比我年纪还大。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醉了,但我感觉她似乎是把车停在马路的正中央,低头就着仪表板的荧光在GPS的屏幕输入我要去的旅店:区名、街道名、对我而言陌生且调度不了任何情感和想象的地标(“化工大院”?我就住在“化工大院”里?)。那像是久远以前,我跟着一个比我聪慧的小学女生,紧张地在她家看她翻她爸的书桌抽屉。你感觉她有一种恶戏的欢乐。但那不在场的家伙留下的“大人的物事”,似乎封藏着一些因为超出我们年龄或世故所能理解的秘密。外头的街道,黑魅而空荡,偶有车灯滑曳超过我们,但没有一辆按喇叭。似乎这城市的人习惯深夜马路中央就停着一辆车。或是,我胡思乱想,这里的所有的车的喇叭全被拔掉了?
女孩开始开动车子,但那GPS里的计算机女声每隔十秒便讲一小段话:“前方500米有高速公路闸口”;“前方200米,××大街”;“前方500米处请左转”;“请左转”……女孩继续讲着她妹妹成为一个虔诚教徒的故事,以及她猜测她可能一直恨着她,种种幽微的人心黯影,突然暴躁起来说:“这东西好吵,我们可以叫她住嘴吗?”
当然那机器女声仍(固执而平淡地)不停说话,她似乎也跟它抢着说话,并且不断错过它提示该转弯的路口。北京这座城市,白日里的某些街区,你感觉它是一座震慑那些内心对它不敬之外国人的,空中总要矗立些巨灵神、巨兽、变形金刚,一种“神殿崇拜”,也因之让人民在其中比例变得极小的,“为一个巨大、抽象、不存在的大size巨人族所盖的”城市。但夜间行车,你又觉得它似乎是一座还在古代的蛮荒之城。某一个红灯路口,我甚至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一匹深褐色的马拖着一小车西瓜,从我们面前咯噔咯噔经过。我突然想起一个白日便兴起之疑惑:“对了,这两天,我老看到卖‘驴肉火烧’的小店。但是这有这么多的驴可以提供杀来吃吗?”
“应该是有吧?有所谓‘肉鸡’、‘肉牛’就有所谓‘肉驴’吧?我猜在比较乡下吧,河北、内蒙那边,应该是农村里每家每户都养着一头驴子吧?平时也干活,老了不成了就卖给杀驴的吧?倒是吃狗肉的,听说现在都有‘肉狗’集中圈养场。”
女孩似乎为话题被带到这奇怪无聊之处而迷惑。确实那不断说话的GPS女声实在太吵了。女孩又娓娓说起她奶奶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问题是在更早的年代,他们不准和梵蒂冈的教廷联系,中国境内的教区是独立于整个世界的天主教系统之外的,有一种孤立无援、偷偷摸摸的气氛。像西北、甘肃那儿有些教会,自己一群人演绎诠释圣经,发展出来的教义,若以西方的观点,根本就是异端啦。但也因为这样,她奶奶对上帝的信仰,便异常纯洁、虔诚、顽强。她记得她小时候,有一次睡前,问她奶奶:“那‘神’究竟是一种什么动物?它是一条蛇的形状吗?或是一只巨鸟?为什么它常常那么恐怖?”“你知道我奶奶发多大的脾气!她说:‘神就是神!妳怎么说出这么渎神的话,天罚妳!’恰好那天半夜,我睡觉睡到一半,冬天太干燥,突然被自己流鼻血惊醒。醒来发现自己半边脸全是血,吓得哭出来,以为我快死了。又不敢让大人知道,便自己跪在窗边祷告:‘神啊,请你原谅我,我白天说了冒渎你的话’……”
女孩说得泫然欲泣。我却觉得这个漂亮、妆化得如此立体、科幻感的北京姑娘,原来内心世界(或遥远童年的伤疤)竟如此老实!有点不知该接啥话头,我说这么说来你是个好女孩。我小时候,我娘是非常虔诚的佛教徒,家里有供桌供着一尊观音和祖先牌位(这在我们台湾很普遍),我小时候也是超虔诚的,睡前好像都会跪在那尊小小观音像前祷告,其实很像在跟那抽象的、神性的、知晓一切且慈悲原宥一切的女神说悄悄话。一直到国中都如此,我记得有一次第二天要大考,我没念书,很害怕,便跪在那儿求祂明天一定要保佑我。结果第二天,果然考得一塌糊涂!几乎是交白卷。我回家跪在观音前,竟像在对它生气那样:“菩萨,你竟然这样骗我。”于是跑上我家阁楼去打手枪,好像弄坏脏污这个原来她珍爱的我,是最残忍的报复……
女孩笑得不可抑遏,说:“你还真逗。”
这时我发现照着那GPS的指示盲目开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是在城市上空的高架道路上高速曳行着,但却看到那机器女声不断沉稳嘱咐我们开去的那条交流道,路标出现了正往“首都机场”。也许我故作镇静但下意识右手抓住车门上方的握把,在这样密闭空间被她发现。隔一段路又出现了“首都机场”,我完全搞不懂这像科幻片在半空暗黑中一排灯河,像剥洋葱般朝不同方向翻卷的高架路面。她笑着说:“一定是你刚刚说了渎神的话。神的旨意要我把你送到机场飞回台湾哦。”但我也听出,她故作轻松下对失去方向的慌乱。
我们在下一个交流道下了高架快速道。接下来那一个小时,事实上,我们遇到了鬼打墙。她不断低头按键重新输入我旅馆的坐标(且她总是把车停在马路中央),但只要一上路,开上高速道路,照着那像女军官不容怀疑之口音的GPS指示(屏幕上还有闪光箭头呢),左绕右绕,我们最后会发现正驶往“首都机场”的那条孤寂道路。我们虽然还是笑语晏晏延续着之间的话题(她告诉我,她奶奶后来非常老非常糊涂了,根本不记得她和她妹妹,以及所有的亲人。但她们拿小圣像到她病床前,问这是谁,她却清晰地说:“主耶稣”)。但其实几度她终于又把车开下平面道路,重新设定GPS(后来她说,他妈的,她放弃她男人车上的高级导航仪器,拿出iPhone用手机内设的GPS来设定),这时我非常努力才压抑自己不哀嚎求饶:“求求你,放我下车,我自己打的回家吧。”
这样下来发生的事没啥好说了,她终于把我载到那“化工大院”的大门,疲惫优雅地在驾驶座跟我挥手把车驶离。我走进那白天时方位如此清晰的(有点像台北的南机场公寓或破旧一点的民生小区)棋盘状老宿舍区里。那一幢一幢老公寓都是四五层楼高,黑夜的影廓还间杂着一株一株非常高大的老树。夜深如水。
除了我一人,像踩碎一只乌鸦大小的禽鸟的中空骨骸那样,踩碎一片片巨大的枯叶,整个周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又在那奇怪的(我的旅馆像妖术般消失了)大院里打转了一个多小时,但不像从小住永和那十二指肠般的巷弄迷宫打转,而是整齐的,冷硬的,不开玩笑,没有作弄鬼脸,就是硬生生把棋盘方向移转了。
我回到旅馆时,天已蒙蒙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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