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曹雪芹要将自己“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的作品，他的身世感深深沁入作品之中，必然产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幻灭和悲凉。但曹雪芹又是个有趣的人，他借“石头”的口说了《红楼梦》的另一功能：“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或者避世消愁之际，把此一玩。”

既有“把此一玩”的初衷，《红楼梦》就必然不会只有“琴棋书画诗酒花”的一面。人生经历丰富的曹雪芹也和“污师”费玉清一样，既能“真情像梅花开过”，也能“嘿嘿嘿”，点石成金般地让笔下每种人类都生动到可以从书中走出来。

《红楼梦》里能承担污文化任务的人不多。贾琏、贾瑞、贾蓉等人是“皮肤滥淫”之辈，每到他们的章节就自动转入三级片情节，谈不上有什么污文化方面的技术含量。

薛蟠也是个粗人，但因憨直粗鲁，反而带来了一种喜感。宝玉跟他提到书画，他立刻就想起在别人家看过的春宫画，夸赞“画的着实好”。他不知道那些春宫画的作者是鼎鼎大名的唐伯虎，还以为是一个叫“庚黄”的人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

薛蟠未见得有多高的审美水平，但明清两代的确有很多春宫画是由当时最优秀的名家画的，如唐伯虎、陈洪绶等人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内这些画都被认为艺术水准很高，还有人花了很多年时间专门整理出一套《中国春宫画大观》。

那个时代的春宫画在民间也有很高的传播率。抄检大观园事件的源头，就是傻大姐捡到了一个绣着春宫图案的香囊。傻大姐还因此奉献了一个日后传播率很广的热词——“妖精打架”。

《红楼梦》第28回，贾宝玉和冯紫英、薛蟠、蒋玉菡以及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在一起喝酒唱曲，席间每人唱的曲子都完全是私人定制，活灵活现。

云儿先唱了一个小曲：“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短短一个小曲里，有劈腿，有偷情，有捉奸，相当重口味，但云儿唱来，带点撒娇做痴的味道，倒也有趣。

接下来他们行酒令。宝玉在这个场合里仍能保持他的高雅吐属，他说的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一类的词。而冯紫英的就是“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狎昵油滑，宛然一副嫖客哄人的口吻。

云儿唱的是“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赤裸裸的性暗示，也算她的职业本色。

蒋玉菡的“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香艳轻佻，也是非他莫属。

至于薛蟠的“少儿不宜”，则因为过于粗俗直露，这几个人的反应，都是扭着脸说：“该死，该死！”在此不赘述。可见虽是有妓女陪酒的场合，众人还是不能接受过于粗俗直白的“污”。

有一些“污”很有隐蔽性，要结合背景看才能发现其“污”的底色。比如宝玉对黛玉来一句油腻腻的“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让黛玉当场翻了脸。可能很多人不理解，觉得黛玉“作”。实际上，两个人都读过《西厢记》，而张生和崔莺莺是在缠绵温存的时候说的这句话，而且说完之后两个人就上床了，所以这句话会让黛玉觉得唐突露骨，况且在当时的道德环境之下，在黛玉眼中，这样的“淫词艳句”几乎是在调戏，所以黛玉发怒，说宝玉“胡说”，从“淫词艳曲”里学了混话来“欺负”她。吓得宝玉指天画地地发誓表白自己。

宝玉还曾对紫鹃说过“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 怎舍得（让你）叠被铺床”的话，惹得黛玉生气哭闹，说这是“村话”，她“成了替爷们解闷的”。这也是《西厢记》里的话，是张生对红娘说的，多少带点情色意味，有一点猥琐的“一箭双雕”企图。此时的宝玉未见得有张君瑞那样的活络心思，不过是耍个贫嘴，但黛玉的反应的确在情理之中。

与《红楼梦》相比，《金瓶梅》的重口味自不待言。但正如“遍被悲凉之雾”的《红楼梦》也有“两个冤家都难丢下”的“污”色彩一样，字里行间处处可见“妖精打架”的《金瓶梅》里也有悲凉一面。

第61回绣像本《金瓶梅》的回目是“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几乎是整部《金瓶梅》的写照。一方面是疯狂到毫无体面的性，一方面是经由每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而决定的人情世故。

这一回里，一面是西门庆和王六儿、潘金莲末世一样的疯狂性爱，一面是李瓶儿悲哀寂寞的微笑和落泪。在重阳节家宴上，李瓶儿点的曲子名叫《折腰一枝花·紫陌红尘》，有“梧叶儿飘，金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的句子，很文艺很深情，也很悲凉。

第69回里，西门庆勾搭上招宣府的林太太，“打扮得狐狸也似”的林太太因为有着“世代簪缨、先朝将相”的世家背景，所以即便和西门庆三言两语就已经到床上癫狂，却仍要在下床后保持着礼数，应酬周到，而且仍能说出“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之类的一本正经的话来。“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

在苟合之后，两人“先夫名节”、“谢扰不尽”的措辞，实在妙绝。

两人告别后，西门庆出门来到街上，看到的是这样一番场景：“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

性的狂欢之后，才更觉人世间的空虚清冷。这是《金瓶梅》不仅仅是一本晦淫之书的理由之一。它深刻地直指人心深处，像烛光一样，静静照着世间所有热闹繁华之外，我们心底软弱的、贪婪的、悲哀的、荒凉的地方。

没有生命芜杂底色的高雅不堪一击，而纯以粗俗黄暴为色彩，会乏味粗糙，毫无张力。热闹而荒凉、繁华而寂寞，污与雅难解难分，这也许是《红楼梦》《金瓶梅》这两部作品不同于其他世情小说，让人难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