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腾冲的缘分始于八年前。当时,保山市委邀请我去讲课,他们的领导和我说,一定要去腾冲,在那里讲一讲,在那里住一住。后来,我果真和腾冲结下了很深的缘分。
那次,我在和顺古镇上讲了一次课,题目就叫做“中国文化的和与顺”。这个讲座是在和顺古镇室外进行的,有上千人来听。当时,正好赶上一场濛濛春雨,远处有很多人打着伞,近处挨挨挤挤的,每人穿着一件单薄的一次性雨衣。在我眼中,儒家文化的核心价值就是和而不同,道家文化的核心内容就是顺应自然。我太喜欢“和顺”这个名字了,以至于,腾冲、和顺古镇成了我一次次要去的归属之地。
说起来,我最早是在《徐霞客游记》里知道腾冲的。徐霞客游历山川,最后到了腾冲,生病了才返回家乡,不久就病逝了。我是从那么古老的文献里了解到腾冲这个神秘的地方。而我对于腾冲的所有美好印象,其实真的是跟它骨子里的文化气息相关的。
我们所说的文化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文明化以后的文化,也就是被文人提炼之后、处于庙堂之上的文化形态。而腾冲的文化气息是从未提炼的,生机蓬勃,亘古未断,是能够让你触摸到体温和呼吸的一种文化。这是它最迷人的地方。
在腾冲,我有几件印象深刻的事。首先就是它的多元化。我第一次走进和顺古镇的时候,他们带我去看了八大宗祠。有中式的、西式的,但是大家水乳交融,那种风格的熔铸不是一个物理组合,而是一种化学反应。和顺图书馆里有七万册藏书,它是中国乡村最大、最完备、最典雅的图书馆。图书馆里的建筑、装饰也是中西合璧的,中西风格在这种开放的文明里是带着历史脉络的。
所以,我一直觉得腾冲这个地方很大气,它的文化和历史以这样交错的方式积淀着,和而不同,又能顺应自然。
其次,我其实去过很多“最美乡村”,大多是没有人居住的,几乎是被保护起来的一个旅游风景名胜。但和顺是真正的最美乡村,因为它生生不息,那么多的人还在里面过着祖上传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喜欢百姓仍在生活的古镇,它不是被做成一个标本,不是被供养在花瓶里,而是虽然有衰败、有残损,但依然有活生生的气脉。
古镇里还有打铁、造纸的人家,还有造锁的锁匠,有沉默不语的带着憨厚笑容的卖点心的老乡,那种古典的气韵到今天,依然可以通过古镇里的饮食、手工跟你产生缘分。我太喜欢这样的美了。
第三个感受就是,尽管这里有山有水有温泉,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的意境。我记得,在一个夏天,我走在安静的古镇里,只有蝉在树荫里鸣叫,我走到后面的树林里,路过一大片水田,突然,眼前扑棱棱的一片白鹭飞起来。我站在树荫里,脑中马上就出现了王维的诗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这样的诗句我从小烂熟于心,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在腾冲,我遇见了。你知道,我在腾冲遇到过多少古诗里的意境吗?那里的夏天经常下雨,我被雨挡在路上,只好往树下跑。树荫密到真的可以把雨遮住,听到头顶啪啪作响的雨水时,我一下想起来柳宗元的诗句——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王小波说过一句话:我们要拥有的不仅是今生今世的生活,还应该活在诗意的世界里。诗意到底在哪里?腾冲人都是活在诗意里的,因为,诗意就活在乡土里。这种乡土的感动是一种真正深厚的、带着底气的、从远古传来的感动。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过,我们正在拥有越来越多的房子,但我们正在失去越来越多的家园。腾冲有很多房子,但每一个地方都会让你知道,这里仍然是家园。那些手工作坊,那些来往的人们,他们总在告诉你,这里就是家园。
一个有和有顺气韵生动的地方,对于它的未来我只想说,我不希望它被过度开发。开发到云南,我们不再有可以退守的地方。
最近大家看到,丽江古城的“5A景区”被摘牌了。这多让人痛心啊,其实,我们对云南的认知,除了昆明,最响亮的名字就是丽江。丽江被摘牌后,玉龙雪山下的很多故事也没有了。我很多丽江的朋友已经离开了,那里已经不是原来我们心仪的丽江了。而腾冲与和顺还有风土人情,还有我的朋友,还有随时可以喝到的稀豆粉,但我们也担心,那个地方会长久吗?
我们今天总习惯和外国人说,这个地方跟二十年前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在人家的城市,他们会领着我们说,看,这座雕像和两百年前一模一样。
中国人养育文明需要两千年,破坏文明只需要二十年,甚至,两年就可以让它面目全非。但是,我们还是留一点净土吧,我希望多年之后,没有大礼堂,大家还是愿意穿着雨衣和我聊一聊。在那里,我依然可以看到漠漠水田和阴阴夏木,依然有密得可以避雨的大树,还能遇到那些不叫卖的沉默的憨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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