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能没有钱,可能没有权,可能没有爱情,但不可能没有亲戚。迄今为止,上学、入职、出国,甚至买房你都得填报社会关系。无论你们是亲昵还是生疏,无论是经常走动还是不相往来,因为血缘或者婚嫁,那些人就在那里。
曾经,四世同堂是中国家庭关系的写真,婚嫁亦追求亲上加亲,同一个屋檐下多少爱恨情仇,蜚短流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在接受采访的16个家庭里,亲戚关系多多少少已经发生微妙变化,我们发现:
年纪越大,越重视亲戚关系。即便独生子女,生来孤单,与堂表亲之间的感情依赖和互动也不如同学、同事甚至邻居发小,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交流,也不再是拜年串门,而是QQ和微博。
亲戚越多,相聚越少,相聚越难。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大家庭基本没有了,因为历史原因,家庭原因,个人原因,越来越多的亲戚们散居于各城各国。过年吃团圆饭的习俗仍在继续,真正团圆的人数却有减无增。
一人进城,众人来奔。投奔的那个人也许是血亲,也许八竿子才打得着,也许根本就只是老乡战友。当然,大家都相信,亲戚越走才越亲,可相处时也难免“高攀”之嫌,于是,有人刻意回避,有人毫不在意。
只谈感情,不谈利益的亲戚关系少之又少。亲戚终究也是世间人物,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对于他们同样是一种考验。
无血缘者:子孙满堂却无人送终 亲情温度:0
Absinthe,女,21岁,福建人
我叫她曾祖母,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她唯一的亲生女儿是我父亲的养母,但30年前在事故中丧生了。而现在赡养她的是她的养子,所以虽然看似子孙满堂,实则没有任何人跟她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这或许也注定了她人生的悲剧。
曾祖母为人十分善良,尤其疼爱我的父亲与我。每每有好吃的东西总是攒着,等我放假回老家时,便乐呵呵地捧出一堆来,仿佛我永远都是她跟前的那个三五岁的小女孩儿。有时候,食物都已经放过期了,她也看不懂,只是想着,留给小孩儿吃,逗他们开心。
然而,这份善良并没有给她一个美好的晚年。如今养子和儿媳自己也将近古稀,他们的儿女们多在国外,曾祖母自然成了一个负担。我的父母也曾向他们建议,不如就让曾祖母搬到养老院去,方便了所有人,是个万全之策。但在农村,让家中老人住进养老院,便是意味着告诉村里人你的不孝,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却又对曾祖母不上心,连我们送过去的电热毯、收音机,他们都不让曾祖母用。
直到7个月前,曾祖母摔倒了,卧床不起,他们便心照不宣地希望这便是老人生命的终结。可偏偏她如此地健康,一点儿大毛病都没有,神智始终非常清醒。她知道,几乎所有人都盼着她死;她也知道我的父母对此无能为力,说实话,我们连赡养她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她悄悄地选择了绝食,自己穿上寿衣,在木床上不吃不喝熬了7天,再没熬过第八天。
而让我永远不能忘记的画面,是她87岁那年,为了送我几个玻璃小玩具,顶着夏日的太阳走了几公里的路。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衣,汗涔涔却笑颜如菊。(采访/常远)
落魄者:亲戚们全不见了 亲情温度:1
董若贝,女,31岁,烟台人,现居广州,淘宝店店主
小时候,我和安是邻居加闺蜜,在她身上,我对亲戚关系的势利之处有特别深刻的认识。安的母亲是个凤凰女,攀了高枝嫁给她父亲换了一个城市户口,这还不算,她妈还很旺夫,她爸结婚后做生意迅速发达,在我们那个城市成为排得上号的富豪。我记得那段时间每个周末都能看到她家乌泱泱的一大家子人。安说,她母亲的娘家其实离城里很远,交通不方便,来回折腾一趟都是五六个小时的事儿,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大姨、二姨、三姨走亲戚的癖好。星期天的时候,一群亲戚簇拥着安的父亲出门去吃饭是我们这幢楼的一大风景。据说这群亲戚也呼啦啦一群人跟着安爸去旅行,去杭州、广州、深圳……
安一家最终搬离了我们这幢楼,搬去更高档的地方居住。我记得很清楚,搬家那天,她家亲戚都来报到,然后每个人都带着大包小包安家不要的东西回家。安告诉我,那些“不要”的东西就是彩电、冰箱、洗衣机、电饭煲还有自己妈的金银细软。
安的父母亲关系一直不好,有几年安的父亲不爱回家,两个人吵得特别厉害。安的母亲是一个没有社交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妇女,有一次一赌气,她试图带着两个女儿离家出走,却发现无处可去,于是只能投奔自己的三姐,想暂住几日。安记得只住了一个晚上,三姨就劝他们回家了,当时三姨撂下的话是——你自己是有家的人,在我这里住不好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的父亲发家六年后,一桩生意失败就此家境败落,而安的父母也终于离婚了。当时17岁的安外出工作,照顾母亲和妹妹,是家庭的顶梁柱,安说在自己穷的那十年里,每年只有在外婆家吃年夜饭的时候才能见到大姨、二姨、三姨。平时,那些热情的亲戚都人间蒸发,不见了。
现在,安的条件不错,她家的阿姨们又出现了。安的二姨因为身体不好,换了肾,整天卧病在床,她自己的孩子都不管她,还是安每年回去以母亲的名义给她点钱,安说:“好歹她们是我妈的姐妹啊。”(文/王亚莉)
父母离异者:我有五个后妈 亲情温度:1
游拉拉,女,24岁,重庆人,现居重庆,媒体工作者
我土生土长于一个西部的小地级市,就在这样的小城里,整整24年,我和我的亲生母亲互不相识。17岁那年,我找到了她的电话,拨了过去,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叫她,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她大概的意思是让我好好学习,认妈的事情等读了大学再说。当时我不能理解她的话,现在觉得,我和她,就是此生无缘了。
然而,除此之外,我先后有过五个“妈”:
继母A,大概在我3—5岁记忆最模糊的时期。潜意识里记得她是很好的,身边的人再提起她,也不由称赞。在我那么小的时候,是她给了我也许是这辈子最像亲生母亲的照料和照顾。后和父亲离婚,再无音讯。
继母B,大概在我7—8岁阶段。因相处太短,记忆不多,当时大多是奶奶爷爷在照料我。记得五年前的春节,我和妹妹走到她家楼下,居然被她看见,还被她叫到家里坐了坐聊了聊,给我们一人塞了点钱。之后就听说她因癌症去世了。
继母C,相处于我9—11岁。想起她,满脑子都是老巫婆的身影。有一次,老师要求选摄影课的同学带相机,我找她拿,她不给,说坏了要赔。我跟同学说了,那同学一冲动就给她办公室打电话,帮我骂她,于是她来学校找我算账,然后所有的事被我爹知道了,我爹气得不行,第二天就跟她离婚。后再无消息。
继母D,相处于我12岁那一年。关于她,我只有几个影像,她跟父亲很不合,晚上不是吵架就是打架。一个晚上,睡在客厅的我又被吵架打架声惊醒,发现她正准备出门,手里拎着把菜刀,我恐慌地盯着她,她说:“别动,小心我砍了你。”
继母E,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母亲,相处于我14—16岁。我已经基本形成了对世界的认知,继母什么的都已经是浮云了,渐渐已经成为和父亲生活的女人的代号,或者住在我家的女人。她嫁给我爹时才29岁,我14岁,所以她压根就不像是来当妈的,像来当姐姐的,我爹不管给我买了什么她都要争一争。在她之前,我大概已经有好多年没叫过妈妈了。她跟我爹投诉,说我不叫她妈妈,后来,一向善于妥协的我只好叫了,名字而已,你爽了就好。后离婚,弟弟归我爹,她远走高飞,据说后来又生了个女儿。
第五个继母曾对我说,毕竟不是亲生的,继母能待你怎么样。这句话很刺痛我,我是重感情的人,起码小时候,我都是把每一个女人当自己妈妈的。(采访/常远)
生于传统家庭者:重男轻女让婆媳反目 亲情温度:2
陈梅,女,29岁 ,湖南人,现居长沙, 广告策划
奶奶的思想有点封建,重男轻女。听妈妈和老家的一些邻居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已经退休,外婆外公都还在上班,家里没有人有时间带我,妈妈只好拜托奶奶。奶奶说,带可以,但每个月得交保姆费和伙食费,爸妈同意了。于是,妈妈每天早上会准时准点把我送到奶奶家,奶奶每天在下午下班的时候准时准点抱着我到爸妈的厂门口等着。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有一天发高烧烧得厉害,直到有邻居过来玩,发现我已经烧晕了,怎么也叫不醒。邻居要奶奶马上把我送到医院,可奶奶坚持要等我爸妈下班。幸好,不久我妈回来了,把我送到厂里的职工医院,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就会出大问题。这事之后,爸妈没把我再交给奶奶,外婆则提前退了休,专门带我。
其实,奶奶并不是不会带小孩。姑姑生的是男孩,奶奶就带得很用心。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堂弟都在奶奶家吃饭,奶奶一直给堂弟碗里夹鸡蛋,而我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自我小时候起,奶奶和我妈之间的矛盾就很深。奶奶总在两个姑姑和叔叔面前说我妈很多坏话,说我爸妈对她不好,因此,两个姑姑对我爸妈也有很大的意见,平时很少走动。我爸也因为奶奶的关系,跟他的亲兄妹不合。在我小的时候,他跟我二叔打过架,两个姑姑对他也不太尊重,从来没听到他们叫过哥哥,都是直接叫名字。
最近这几年,可能因为年龄大了,我爸似乎也看开了,觉得以前再怎么不好,有多深的矛盾,总归是亲兄妹,每次过年都把奶奶接来家里住,但我总觉得似乎隔了一层什么,跟他们热乎不起来。
相比之下,我跟我妈这边的亲戚更为亲近。七岁之前,外婆走到哪,我像个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妈妈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虽然两个阿姨生的都是男孩子,但外公外婆从来不会偏心他们,相反,会特别照顾我。好吃的总会多留给我一份,连压岁钱也会给我多一份。两个阿姨也一直把我看作半个女儿。(采访/汪璐)
拥有姐妹者:姐姐总认为爸妈偏心 亲情温度:2
张晓兰,女,28岁,湖南人,现居长沙,婚礼司仪
我有一个亲姐,她只比我大一岁,可在亲戚和旁人的眼里,都认为我是她姐。因为我比她懂事,懂得照顾爸妈,懂得承担家里的责任。
我爸妈都没有正式的工作。在我上大学之前,他们在老家的小镇弄了一个豆腐作坊,以卖豆腐为生,一个小作坊实在赚不了什么钱。我上大学以后,父母去了长沙的一家酒楼,专为那家店做豆腐,打工的收入也不是很高。
姐姐跟我上的是同一所职高,毕业后跟着一个裁缝学做衣服。我毕业后,爸妈让我选了一个大专,虽然不是好学校,但在他们看来毕竟还是一个大学。姐姐一直因为这事跟我爸妈记着仇,她一直认为爸妈偏心,让我上大学。其实,当初爸妈也让姐姐去上,但她不愿意,说没有心思读书。
在我上大学期间,姐姐和爸妈的矛盾很深。那年,她学做衣服出师,爸妈便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去进布料。可没几天,她就把钱花光了。爸妈一再追问,她却死活不说,也不搭理爸妈。只要爸妈一跟她提到钱,她就说他们偏心,说我上大学花了那么多钱,她才用那么少。
后来,姐姐实在经不住逼问,说出了实情,原来她把钱给了男朋友。爸妈一直都不同意她跟这个男人交往,可姐的脾气太拗,反对也没用,没过多久,姐怀孕了,但那男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更找不到人。无奈之下,爸妈只好陪着她把孩子流了。
大学毕业后,爸妈向亲戚借了十万元的首付,在县城买了套房子,每个月月供一千多。我在中山的一家工厂打工。姐这时又不想开裁缝店了,跑到中山找我借钱,说要学盘头发,想做发夹饰品生意。她在中山学了两个星期,进了一些发夹后回老家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姐又跟之前那个男人联系上了,而且又怀孕了,爸妈这次没阻拦,很快他们就结婚了。
从上班的那天开始,就是我帮着爸妈还房贷;怀孕之后姐再也没管过头饰店,我确实感觉压力很大,可没办法,那个人是我姐,我只希望已为人母,她能从此明白点事理。(采访/汪璐)
远亲者:走动是一种尴尬 亲情温度:2
汪洋,女,27岁,湖南人,现居广州,文字工作者
外婆的母亲身体不太好,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在老一辈人中外婆很罕见地没有亲兄弟姐妹,也因此她对表亲们格外看重,格外惦记。
外婆的表亲中有一对亲姐弟在广州,按照辈分我该称呼为姨奶奶和舅爷爷。以前,他们住在老家县城的时候,外婆只要进城就会去看望。20年前,他们的儿女在广州安了家,老人们跟着来了广州,外婆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时常会跟我提起姨奶奶和舅爷爷,让我有空去他们家坐坐。舅爷爷六十大寿时,快80岁的外婆特意从老家赶到广州,给舅爷爷过生日。
事实上,我对姨奶奶和舅爷爷的记忆很模糊,可为了安抚外婆,每缝过节我都会给他们打电话,过年也必定去拜年。可能是年龄大了,跟外婆一样,他们也很重视娘家人,会经常给我打电话,但晚辈间彼此就生疏得很。舅爷爷有两个女儿,都只比我大两三岁,按理我管她们叫表姨,但我实在叫不出口,而她们也一直认为我是远房表妹。平时,如果我不主动联系这两位表姨,她们从来不会联系我,对我的态度总不咸不淡。每次去她们家,我都不知道聊什么话题,气氛很怪,因此,每次去之前我都纠结好一阵子。
在外婆看来,亲戚是走亲的,再远房的亲戚也可以变亲。但我却担心人家误会,以为我想攀富贵,因此除了应该的礼数之外,会刻意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记得我小时候,外公的亲弟弟从新疆回老家,想见一见远房的亲戚,就带着我们一起去市区找一位堂妹。那位堂妹见到我们倒很欢喜,可她的儿女们下班回来,得知我们是远房的亲戚,先用白眼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仿佛我们是来借钱的,谁都不搭理,自己支开一张台开始打麻将,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那一次,我们没有在她家吃饭,跟老人家打了声招呼就走了。(采访/汪璐)
大院长大者:老邻居胜过老家亲戚 亲情温度:2
李慧子,女,23岁,北京人,现居悉尼,留学生
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我生长在部队大院,父母的战友、同学、老乡就像是我家的亲戚一样,因为住得近,凡事大家都能有个照应。
我家的邻居就是我爸的战友。在我小时候,我家的钥匙总是会多配一把放在他们家里。记得有一次,刚从邻居家拿了备用钥匙还没送过去,又忘记带了,我爸只能从他们家跳窗户回家开门。事后,我妈埋怨我爸老不记得带钥匙,万一邻居家也没人怎么办,我爸说那就再配一把放到楼上那家,反正都是老乡,都是战友,完全放心。那时候的夏天,为了通风,我们连门都不关,也不怕丢东西。
还有楼上的一个阿姨,做饭特别好吃。有一回,我爸妈都要出差,我妈就拜托她,让我去她家吃饭,她特别爽快就答应了。就这样,早上她来我家叫我起床,去她家吃早饭,吃完再去上学;放学以后,我再回她家吃晚饭。有一年秋天,那个阿姨给我家送了一瓶辣酱,那恐怕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辣酱了,我强烈要求我妈去学,她就给我妈写了个配方,十几样材料,每种多少量,上哪配,非常仔细。
那时候,每当过年,部队里的节日气氛都很浓重,爸妈的老乡和同学也会互相串门拜年。最忙的是大年初一,上午8点就有人来家里,一直持续到下午,甚至晚上还会来几拨人聊天。这种景象每年都发生,我已经很习惯了。
直到后来,过年跟着父母回老家,才发现老家也是这个套路,各种亲戚都来拜年,只不过来的各种人都是我不认识的,需要父母给我介绍这是几大爷那是几大姑。对于老家的亲戚,我反倒觉得很陌生,跟谁都不熟悉,也没什么感情可言,最怕某些长辈的亲戚问我想不想他(她),真是没法回答,第一次见,才刚认识,怎么能谈得上想。倒是现在我脱离了“大院”生活,越发怀念小时候在大院的日子。(采访/常远)
农村入城者:总有亲戚来投奔 亲情温度:3
大啸,男,51岁,江西人,现居北京,退休军人
我18岁离开南方的老家来北京当兵,此后三十多年都在北京生活。24岁那年,我通过老家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村旁当售货员的姑娘,后来就成了我老婆。27岁时,我儿子在北京的部队医院出生,身份证号以110开头,血缘上却与这座城市没丝毫联系。
作为一个农村人,我在偌大的北京并无任何可以追寻的足迹,部队的生活只能从基层一步步做起。最初,我只是一个连老婆和儿子的随军户口都解决不了的低等军官,却偏偏被老家的人当成京城贵人,频频来投靠。其实,我根本没办法帮助他们,只能在我们一家三口住着都有些拥挤的筒子楼里硬生生挪出一个位置,给那些来北京打工的老家人争取一点温暖安全的地方。后来,我也偶尔给他们介绍一些类似司机、厨师的工作,但对那些对北京充满期待的人来说,这远远不够。
我记得那时候,老婆和儿子总嫌家里人来人往,永无宁日。老家又来人了,是我们夫妻吵架最主要的原因。我儿子也常常对那些陌生的、操着听不懂的乡音、总带着土气的老家人不满。
可我也很无奈,我跟那些人确实有着血缘,有着亲情,还有着对故乡的记忆。
坦白说,在北京谁都是人上人,想靠着自己努力赚点钱是很难的,只有回老家,大约还能找到些衣锦还乡的心情。有两个场合,我最喜欢穿军装:一个是去开儿子的家长会,一个是回老家。在老家,那里的人们听到北京这两个字就觉得不一般了,一如今天的我们听到纽约、伦敦。部队工资很低,我也不是有太多闲钱的人。但回去时,总会偷偷塞给那些小时候帮过我、如今有些孤苦的老人一些钱,也会对那些年轻的有些不求上进的后生说两句他们不爱听的话。往往老婆听到这些总会偷偷地指责我,说这与我无关。
我也曾经想给儿子讲讲老家的人和事,可他不爱听,过去我会忍不住批评他,后来我也不说了,的确我的记忆与儿子的记忆是不同的世界,说的聊的都是跟他不搭边的故事。而且,当我退休后再回老家,我自己也发现再适应不了南方的气候,老家的老人也越来越少了。(采访/常远)
父母过世者:亲戚已经不亲了 亲情温度:3
李佩安,女,61岁,湖北人,现居深圳,已退休
在我们这一辈人看来,亲戚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我有亲兄弟姊妹5个,我老公家有6个,如今多是当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人,多是一个人又有了一大家子。但人越多聚在一起的机会反而越少。
原来爸妈在世的时候,虽然各有小家,但都会隔三差五地去看望父母,有时候遇上了,兄弟姊妹之间也顺便聊聊。那时候,我们的下一代也都还小,他们之间经常在一起玩,暑假还会轮流到各家去住。过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的。一般,除夕那天中午在我父母家吃,晚上就在我公公婆婆家吃,然后从初一到初七,一家一家挨着来。爸妈过世之后,兄弟姊妹间走动就少多了,过年就聚在一起吃一顿,平时各家情况差不太多,谈不上谁帮谁。
近些年,有两件事让我对亲戚间的关系颇有感慨:一是,在我大姐60岁生日那年,她一个人出钱,请我们兄弟姊妹5个人去了一趟云南。近亲之中,确实算她的经济条件最好,但我更感谢她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兄弟姊妹得以如此亲密地相处,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这很不容易。那一次,大姐特别强调,不带家属,尽管都是五六十岁的人,没了老公(老婆)孩子跟着,我们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相依为命过苦日子的小时候。那一次,我们玩得特别开心,还计划几年后再组织一次,现在看来估计不太可能了。
二是,那一年我老公突发脑溢血,这算是我们这个小家至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事。此前,他身体一直很好,脾气也好,对两家的亲戚都很和善大方。出了意外之后,当然幸亏有他的兄弟姊妹们帮忙,利用社会关系,在救护车回到医院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医生,一入院就做了最及时的处理。但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两家的亲戚都来看望过,送点水果,送点鲜花,问候几句,可没人愿意守夜,没人能坚持送饭,即便是亲兄弟姊妹,我老公卧床需要人工导尿的时候,他们也会转背就走,最后是老公的同事们排值班表来帮忙。当时,我很寒心,后来也能理解,都有本职工作,都不年轻了,都有一家子事情,我没法要求什么,没法指责什么。
现在,各家的孩子都大了,国内国外天南海北地分散着,有的也组建了小家庭。我们兄弟姊妹中有三个跟着孩子,离开了老家,住到了大城市,过年也不一定回了,平时偶尔会打一两通电话,倒是每年清明,我们都尽量回去,还是借着过世的父母,兄弟姊妹间见一次算一次;孩子们之间见得更少了,但在网上有联系,我希望他们能多联系,有困难能相互帮助,他们这代人比我们孤单多了。(采访/文莉莎)
身处大家庭者:亲戚间避讳“高攀” 亲情温度:4
胡鑫新,男,45岁,云南人,现居广州,工程师
外公先后娶了两个女人,生了16个孩子。所以,从小我身边就有一堆阿姨、舅舅,表姐妹,表兄弟……从小我就感觉到了大家庭的庞杂和热闹。
同任何社交关系一样,亲戚关系也有微妙的利益纠结。有利益往来,走动多了,自然熟悉亲昵。比如,大姨妈家的孩子都是医院系统的,而我爸妈多年战斗在教育一线,任何人的生活都离不开要麻烦医院和学校,所以多年来,各家亲戚都自然与这两家最亲密,形成了以这两家为中心走动的亲戚格局。
前几年,我妈生病住院被误诊,正是大姨妈家那个当药监局局长的女婿及时赶到才没酿成大错,我妈对此很感激,也因此我家和大姨妈家来往频繁,很交好。
我爸妈是教师,为人处世总有不肯巴结的小清高,在亲戚中也不例外。比如,二姨妈的孩子算是当地权贵,工作忙碌,自然就疏于和亲朋们来往。其他家我不知道,我家从父母到在老家的二弟都刻意不愿意往跟前凑,就怕落了巴结的名声,时间久了,这么多姨妈舅舅的倒最生分。其实,也没丝毫矛盾。
当然,亲戚关系毕竟不等同于其他社会关系,是以血缘为纽带的,有些亲戚间有赌气有小意见有生分,但一碰到事情,一家人的团结就显现出来了。比如小舅家,小舅妈心眼小,多年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不算融洽。去年她生病,家里一堆麻烦事,经济也困难,而一切都是靠亲戚轮流帮忙来解决的,这就是自然而然的亲情流露,没人邀功,也没人计较过去。
我17岁就离开家乡了,作为一个游走在外的人,在如今这样的社会,有一个大家庭做自己的后盾,感觉还是踏实和温暖的,挺好的。在老家的父母有这些亲戚可以往来、照顾,让我们这些在外的子女可以很安心。再说了,我每年也就春节回家一次,大家庭的麻烦也麻烦不到我头上。(采访/朱慧)
同辈亲戚者:有竞争也最了解 亲情温度:4
王宇衫,女,25岁,湖南人,现居北京,公司职员?
关于亲戚,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我成绩不太好,我爸妈总是拿我和表姐打比方,我心里很不舒服,总是想,“觉得她们好,就让她们做你们的女儿呀”。高考的时候我成绩很差,表姐却上了武汉大学。我后来复读,经常收到她的信,里面会夹一张学校的照片。武大很漂亮,看到那些照片我简直是羡慕嫉妒恨。好在我复读那年高考的成绩还好,去了上海读大学。
我觉得,跟这些同辈的亲戚在一起很好玩。有时候,你会觉得有点竞争的关系在里面,有时候却又觉得彼此是最了解的。表姐比我早一年毕业,后来去了北京的一家咨询公司,待遇还不错。我比较倒霉,专业不怎么对口,却好歹也去了北京。2008年,我去北京的时候给她打电话,问她能不能接待我,她特别爽快地说行啊,就这样我跟她住了几个月。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去逛街、吃饭,关系比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好多了。后来我因为换了工作,一个人租房了,但一直与表姐保持着联系。上个星期我碰到她的时候,她还说给我介绍男朋友。
我很感谢我的表姐——在大城市,你是很难找到这样能全方位帮助你的人的。当然,不在同一个城市的表哥、表弟也很好。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就想见到他们,和他们一块玩、打麻将,就像小时候一起去爬防空洞和爬水塔一样。(采访/张坚)
亲戚遍天下者:网聊成了新联系方式 亲情温度:4
沈勤,男,53岁,南京人,现居石家庄,水墨艺术家
我们家是老南京,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亲戚很多。我们家有三个孩子,全都是男孩,我是老大。我的两个弟弟现在都在南京。又因为小时候父母基本不管我们,那时候天天要革命、大批判,家都不管,我们都是奶奶带大的,父母变成对立面,三个孩子关系反而非常好。我侄儿去英国留学、我弟弟们买房子,我都会出钱。
我妻子是石家庄人。结了婚之后就两边跑,后来有了孩子,我们就基本留在石家庄。其实,在石家庄,我们没什么亲戚,因为石家庄是个移民城市,我岳母是南京人,我岳父是河北人,他们也就这一个女儿。在我们的孩子小的时候,他们帮忙带,孩子大了他们就经常做点菜,叫小保姆送过来。他们生病了,都是我们去照顾。
我和我妻子家的亲戚都辐射在全国各地。我舅舅因为成分不好,上了大学之后就被发配到新疆。一个表舅也因为成分不好,本来在北京工作,后来被发配到青海。一个姨在西安,因为西工大是南京迁过去的,我姨就跟着去了。一个姨在成都,是因为大学毕业后分配去了四川,大学时的男朋友也是成都人,就往成都走了。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亲戚中,却有非常巧合的缘分:我妻子的舅舅是西安交大的,我姨夫是西工大的,在我和我妻子认识之前,他们俩关系就非常好了。我妻子的姨夫在南京的一家银行,我母亲是银行工会的,我们结婚之前,他们也相互认识。这世界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小。
我们小时候都是跟表兄弟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一块长大的这些亲戚会在过年的时候一起吃个饭。其他的表兄妹还有很多,但基本不来往,只有有事的时候才会走动。到了第二代和第三代,就基本上只有给家族扫墓的时候才会碰见了,甚至碰见了都不认识。
我这个在石家庄出生的儿子,也跟他在南京出生的表姐关系很好。因为他们可以网聊,可以短信,现代的联系方式帮助他们延续了相隔很远的亲情。(采访/于青)
远走边疆者:兄弟姐妹相依为命 亲情温度:5
陈丽英,女,57岁,山东人,现居新疆,已退休
我们家里有兄弟姐妹四个,我排行第三。那时候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又穷,又听说新疆比口里条件好一些,有工作,有工资,国家统一调配拨粮,我大姐就在1968年去了新疆。1972年,我也去了新疆,去投奔我大姐。但到了新疆,住在大姐家后才发现,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口粮是有定额的,可我的户口不在新疆,就没有我的口粮,粮食也很紧张。职工有40斤粮食,家属有27斤粮食,我则一斤粮食都没有。
在大姐家里住了一年,过不下去,就去做了保姆。做了一年保姆,有人帮忙把我的户口从老家起了出来,但却没有办法在新疆落户。1976年,我只好又回到了老家。但是我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觉得我的户口已经起出去,我却又回来了,很没有面子,就又逼着我,借钱,再一次把我送回新疆大姐家。
从这时我就开始自己跑户口。新疆的冬天很冷,下着大雪,我每天天不亮就走三十多里路,到办户口的地方去求人办事。我一连跑了12天,终于打动了当时办户口的人,帮助我落下了户口。有了户口之后,我每个月终于有了27斤粮食,到年底还能有七八十块钱的工资。但因为一直寄居在大姐家里,自己也觉得很不舒服,就去了糖厂当临时工。因为没有亲戚,也没有地方住,糖厂里又是三班倒,只好每天趴在糖案子上睡觉。
1983年,我和丈夫回老家,看到我小弟弟一个人在老家很可怜,就把他带到了新疆,跟着我住。后来我生了孩子,尿布都是小弟弟帮我洗的,我就帮小弟弟找工作,当临时工,挖管道,卖菜,也受了很多的罪。直到改革开放了,粮食不定量,我小弟弟可以出去买到大米、蔬菜,不用按人头定口粮吃饭了。
小弟弟跟我住了8年,经人介绍结了婚,去他妻子家里帮忙喂猪,结果到了年底,猪全都瘟死了。我就把小弟弟和他妻子全都接回来,住在我家里,帮他们找活干。到后来托弟媳家里亲戚的关系,小弟弟去了乌鲁木齐,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也终于有了安稳的生活。
2003年,我退休有一趟40天的探亲假,就又回到了老家。回去后,得知我二哥的妻子得癌症去世,家里只剩下二哥一个人。我就把二哥也带来了新疆,他的两个儿子也前脚后脚来了我这里。我和我大姐的儿子,先后扶持了二哥的儿子,现在他们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在新疆成了家。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来新疆只有一个原因,想要让接下来的生活变得好一些。虽然有很多曲折,也受了很多苦,但好在现在,我们的生活都好起来,兄弟姐妹也都在一起。现在想想,当年受的那些艰难,也都是值得的。(采访/于青)
知青回城者:一个人带回一家子 亲情温度:5
方琳,女,41岁,江苏人,现居南京,移民中介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江苏人,因为支援边疆建设,到了新疆。他们在新疆认识,结婚,生了我们兄弟姐妹4个。1978年左右,盛传要跟苏联打仗,最小的弟弟和妹妹便被送回了江苏。
在我大二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同学帮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母亲觉得这张照片不错,就寄回老家给外婆看。外婆看后,很开心,看着我们都长大成人了,就拿着给周围邻居看,并顺口问他们是否有合适的男孩,可以介绍给我最小的妹妹,因为她那时候高中毕业,没有工作。
我相信这就是缘分。当年我父母的介绍人,现在又成了我和我丈夫的媒人。他把他家的一个在南京工作的亲戚的孩子,介绍给我小妹妹,结果老公看了照片后,看上了我。
那时候回内地很不容易。因为他当时升成了车间主任,是重要的技术人才,单位要解决他的家属问题,所以我来南京的一切手续都是他单位的劳资处办的。后来,我跟老公进了同一个单位,我做财务。
在老公的帮助下,小妹妹最终也来了南京,跟厂里的另一位技术员成了男女朋友。但因为她是新疆户口,而男方家庭是南京本地人,男方父亲十分反对,说小妹妹的新疆户口不解决,他们就不能结婚。
那时候,我父母仍在新疆,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和我丈夫来处理,又因为当时小妹妹还没有正式工作,我们就费尽周折找到我丈夫的一个同学,在我母亲的工作单位帮小妹妹买了三年的工龄,把她的户口迁到了南京。
弟弟大学毕业后,也直接到南京找工作。那时候,我母亲跟我商量,不能让大姐一个人留在新疆了,于是就用和我小妹妹一样的方法解决了户口。一家人又在南京团聚了。(采访/于青)
投奔亲戚者:表姐照顾我们一家 亲情温度:5
王天,男,28岁,吉林人,现居广州,小摊贩
表姐前几年到了广州,在一家旅游公司上班,事业发展得不错,后来嫁给了在广州的潮汕人。生了孩子后,表姐和老公都不懂得怎么照顾,便让我妈到这边来帮她——也顺手做点小生意。我妈先从东北乡下过来,后来我和父亲也过来了。我们一家和表姐一家住在车陂的一套房子里,大家互相照应。每个月房租2000多块钱,都是表姐付的。
在所有的亲戚中,我和表姐的关系最好,她小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是她父亲一个人拉扯大的。我妈对我表姐很照顾,那时候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惦记着她,所以她们的感情也很深。
不久前,表姐在惠州买了房子,明年还要到那边去工作。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不过,这对我们的生活没什么影响。我们一家和她的感情不会因此断了。惠州离广州不是很远,以后生意稳定了,我们会经常过去看她和外甥的。(采访/张坚)
拥有热心亲戚者:姑姑教会我城市生活的一切 亲情温度:5
张恒,男,26岁,江西人,现居广州,媒体工作者
姑姑离开家乡去南昌的时候,只有十多岁,那时候省里的工厂到我们那座小城市招人,她便抓住了机会。此后的几十年,她都在南昌一家汽车制造企业工作,直到退休。姑姑和家乡的联系不多,但奶奶在世的时候,过年她都会回老家,在各个亲戚家住上几天。后来我一直在想,过年对她而言也许是一种负担,要见那么多亲戚,要拜那么多的年……奶奶去世后,姑姑很少回家乡,只是清明节的时候回家拜祭。
姑姑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只要老家有人到南昌办事,她的家里就跟招待所一样。2003年,我去南昌上大学,对城市生活一无所知,她教我怎么坐公交,教我怎么和同学相处。每到周末,她便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她家吃饭。那时,我经常周五晚上去她家,然后周日下午返校。到南昌后的第一个冬天,非常冷,她就织了一件很厚的毛衣给我……我现在能回忆起来关于她的事情,都是这些琐事,但就是这些事情,让我在以后多了很多安全感。
毕业之后,我没有在南昌工作,但一直和她保持联系。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我都还会先经过南昌看她,而她总是关心我的生活够不够稳定,有没有女朋友……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她直接打电话催促我爸给我买房子。(采访/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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