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还是要从我家伪知识分子说起。伪知识分子就是我爹,他在青壮年时代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壮年,诗集、画册买了一堆。有本画集很古怪,无论鸟还是鱼,眼珠子瞪得跟贪官肚子一样圆滚滚,并且个个白眼朝天、自命不凡的样子。我当时特别喜欢咸蛋超人,由此,知道了有位画家叫八大山人。翻画集时我随口问了下伪知识分子:“八大山人是不是住在八大胡同?”问过之后,家里的西洋人体画集我就再没见过了。
“八大山人”是画家的字号,意思是“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无大于我也”,很狂妄。这可能跟出身有关。他本姓朱,上祖为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虽属明朝宗室,但生不逢时。他出生于天启六年(1626),长到20岁,有能力为家国大展拳脚时,李自成把他的家国给端了。人生计划被打乱的八大山人气呼呼出家了,“弃家遁奉新山中,剃发为僧”, “不数年,竖拂称宗师。从学者常百余人”。
八大当了几年和尚,他的家人突然全都死了。有人劝说他:如果无后,祖宗谁来祭祀?你不觉得羞愧吗?八大的家庭观念很浓厚,因为这一席话决定还俗,蓄发娶娇妻,多生孩子多养朱。不料,他很快又改变主意再次出家,这一次不是当和尚,而是做了道士,“后委黄冠,自叫良月道人”。由和尚变身道士的原因不清楚,我猜测是收了生发剂厂家的广告费吧。
八大幼年时便闻名乡里,“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成年后更是名震江西,是和“滕阁高风,白鹿古洞,南浦归帆”齐名的著名人文风景。行为怪诞是艺术家的标签,大艺术家则不但怪,还要疯。作为写意画的巨擘,八大不负众望、不出所料地疯了。康熙十七年(1678)他在临川突发癫狂,“独身猖佯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在此基础上,他一个人演A片,疯狂撕扯衣服,“一夕,裂其浮屠服”,画面骇人,声效更可怖,“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踊跃,叫号大哭”。这种夸张的瞬间情绪切换能力,除了我女儿和他,目前还没找到第三位。
也就是这种冰火两极的状态,导致了后人对他画作署名的误读。他署名时常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看起来就像“哭之笑之”。有人解读成他这是哭笑不得之意,寄予国亡家破之痛。这个解读虽然有趣,但有些武断。早期他用“八大山人”署款时并不联缀,规规整整,根本看不出“哭之笑之”;到了康熙三十三年(1694),这四字布局才开始变成连体婴儿。《南昌县志》也说:“世乃谓山人隐哭笑二字,非也。”
八大的癫狂直到康熙十九年(1680)方告结束。忽一日,他在门口写了个“哑”字,“自是对人不交一言,辄作手语势”。清人邵长衡在《八大山人传》里说他某次与八大聊了一夜,山人确实只有动作没有声音,这让邵长衡觉得自己是在偷偷看毛片。虽无言,表达和沟通却没什么障碍,与人沟通靠手,娱乐也是靠手。他最喜欢的游戏就是与人在酒席上划拳,赢了哑哑笑,输了用小粉拳捶赢家的后背,娇嗔又可爱,特别卡哇伊。
他酒后的状态更具观赏性。八大酒量不大,“饮酒不能尽二升”,喝好就画画。绘画工具不拘泥于笔墨,他有时用破扫帚、烂毡帽蘸墨泼洒,“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他的创作速度很快,数十幅画片刻即成,“亦不甚爱惜”,随便拿。作为艺术家必须蔑视权贵,有钱人求画他是不鸟的,“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到后来,土大款买他的画反倒要从贫士、山僧、屠沽等贫下中农手中购置。这个做派导致一群鸡贼小和尚为了赚零花钱,倒买倒卖他的画。这帮混蛋求画连酒都不买,“雏僧争嬲之索画;至牵袂捉衿”,越拽人越多,像是表演儿歌《拔萝卜》……
行笔至此,发觉八大和我写过的徐文长很像,但我更喜欢写八大山人,因为名字有四个字,容易骗稿费。画家里名字最长的是这位:Pablo Diego Jose Santiago Francisco de Paula Juan Nepomuceno Crispin Crispiniano los Remedios Cipriano de la Santisima Trinidad Ruiz Picasso。此人即是毕加索。还想翻译成中文,查了下字数,好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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