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是颜银山家的大日子。这一天,有人要上他家来还钱,有人要上他家来借钱。去年,也是在他家,同组近10户人家,每户借了6500元,月息8‰,一年之后,连本带利要还7124元。其实,这些钱并不是颜银山家的,而是“村寨银行”的,他家只是个场地,他只是个会计。其实,“村寨银行”并不是个实体银行,本质上是个“村寨发展基金”,颜银山也不是会计,就是个读过中学的农民,被同村人选为当“会计”。
按“村寨银行”的规矩,钱不在任何人家过夜,这边还上来,那边又借给下一批——也是约10户人家。两年前,云南省玉龙县河源村牛住山组的“村寨银行”成立,村民以户为单位,自愿加入。“银行”的本金按1:1的方式组成,即每户出1000元,优科豪马橡胶有限公司就出1000元。出了钱的人家通过抓阄的办法,分成三批,每批差不多是10户。第一批平均分配“银行”的本金,第二年连本带利归还;到了第二年,所有的利息又滚入本金,再次平均借给第二批。
为了保证还钱,村民们自己讨论出了一个点子:拿林权证作抵押。借钱的时候交给一个由大家选出来的人保管,还钱的时候取回来,并且“会计”和“保管”不能是同一个人,这两个人每隔三年要重新选一次。
邓仪,北京三生环境与发展研究院项目总监,刻意地退在村民们的身后,站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作为公益组织代表,他和同事轮流参与每个组的“村寨银行”的还款借款,但都是只到场,不碰钱,少发言,甚至不发言。
截至目前,河源村14个组已经有9个组建立了村寨银行,共有203户村民参与,占全村家庭的42%,基本解决了村民简单再生产链条断裂所需的资金。
三年前,河源村人均年收入为650元。因为砍树,村民间经常火拼。
2009年年底,邓仪第一次来河源村考察。村委会给了他一个数据,附带说了一件旧闻。当时,河源村人均年收入为650元。而因为砍树,他们与邻村经常发生激烈的争斗。某次,两村几百号人拿着砍刀和猎枪在山头火并,赶来调解的副县长实在没办法,向天空开了两枪示警,事后,被撤职,理由是“拿枪口对着人民群众”,从此,盗伐林木的事件越来越严重,出来管的人越来越少。
“既然别的村都来偷来砍,我们自己也跟着砍。” 新房组村民李玉坤说。李玉坤,40岁出头,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双眼小却十分有神。他自称是村里的砍树能手,隔三差五就上山砍棵树卖掉,有人来收时,一天能砍百八十棵,“3米高的卖5块,10米高的卖20块,比种地来钱快”。
在河源,历来的说法都是“山富民穷”。自李玉坤爷爷那辈起,就是靠山吃山,以砍树为职业。“过去,只是自家盖房子和维持基本的营生,砍不了多少,后来木材公司多了,就乱了。”李玉坤摇着头,表情透着无奈,“自家的指标用完了就只能偷着砍,不管是谁的。护林员也管不了,管了可能被打;如果发现护林员看守的林地被盗伐,他的补贴就没了,所以,有时他们还会掩盖砍树的痕迹。”
第一次走访,邓仪的结论是,河源村最缺的不是环保意识,而是钱。要让他们停止砍树,只能先帮助他们找到替代砍树赚钱的出路。
2010年9月,邓仪再次来到河源村,且找来了出资者——优科豪马。2007年起,这家企业在旗下的工厂开展了“千年之林”植树活动。与一般的植树不同,他们挑选最适合当地原生土和气候环境的树种,自己培育树苗,再把不同品种的树苗密集地种在一起,任其相互竞争。事实证明,这样的树林虽然不太美观,生命力却很顽强,异常茂盛。这个方法,最早的发明者是日本生态学家宫胁昭。
日本关东大地震时,曾引发多处火灾。事后,人们发现受火灾影响最小的竟然是寺庙。究其原因,日本的寺庙四周通常都有一圈树林。除了净化空气,树林还有阻挡火灾的作用。从此,日本便更重视植树。“也因此,我们对保护原始森林的项目很有兴趣。”优科豪马董事长田中孝一说。
公益组织提供一笔钱,让村民出去看,出去学,具体做什么项目,由村民自己决定。
第一次面对村民时,邓仪说得很简单。他反复强调,与其他组织相比,他做项目的原则是不把自己或者公益组织的意志强加给村民,一切由村民自己选择,自己做主。
他说,他能够提供一笔钱,帮助村民发展生产、改善生活,具体做什么项目,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可以出钱让村民代表出去看,出去学。
他提议,每个组选出一个代表,组成一个考察团。代表要符合三个要求:第一,不吹牛,不撒谎;第二,有一定的文化,能把看到的听到的记录下来;第三,有一定的口才,回来后,能把这段经历和感受向村民们“整”清楚。如果“整”不清楚,就得自己把“三生”掏的钱补上。
那次的选举结果十分有趣:选出来的14个代表,13个是小组长,只有大麦地组选出来的是个农民——朱桥云。朱桥云,也是40来岁,或许因为既干过传销,也包过工程,穿着和举止都比当地农民显得精明些。
朱桥云承认,最初,他并没把邓仪和他说的项目当回事。河源村不是第一次来公益组织了,村民响应号召,种过中药,种过芥末,都不了了之。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对策:“老子反正不吃亏。要让我们种东西,先交土地的押金,每亩500—800块,种出来,卖出去再说。”
事实上,那时,大多数代表的心态都跟朱桥云类似,他们一度询问,参加考察团的人有没有误工费?邓仪不得不重新申明,没有!“三生”管吃管住管车费,但不管烟不管酒。
那是一次奇妙的考察。一半以上的人没去过昆明,所有人对要去的地方——贵州黔西古胜村没有概念。出门时,每人都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行李随处堆放,不知疲倦地笑着嚷着,全当是一次免费旅游。可一进村,村民代表都认真起来。分散住在各家各户,跟着当地农民同吃同劳动,自发地进行交流。随后,又在村边的一个农家乐集中住了几天,分享彼此在村里的见闻、感受和疑问。
回来后,出门的14个人就像一小把石子洒落在14个组,或大或小地泛起涟漪。用邓仪的话说,吵了足足两个月。为什么吵?刚开始,没去的村民的心态是听故事,很好奇;当听说了超出他们经验范畴的事情,就开始起哄,说去的人在瞎扯,去的人不甘示弱,拍着胸脯,说出更多细节,这样往往会换来两种结果:要么起哄的声音变小了,要么不相信的人反而更多了。
每一次会议,邓仪和同事都会列席。他们的作用是协调或煽风点火,却不帮任何一方说话。当村民们吵得面红脖子粗的时候,他们会劝解,“好好说,别吵架”或者“今天先到这里,下回再说”;当分享者没表达清楚的时候,他们会提醒,“某某地方你是不是忘了说?”,推动分享会的目的在于启发村民们自己想项目。
村民李玉坤创造性地把“村寨银行”和封山护林捆绑到了一起,在全村项目竞争大会上得了第一名。
村民们都知道“三生”手里有钱,所以积极性很高,14个组都想分一杯羹;但一早“三生”也表明了态度:四不给钱。破坏环境的不给;不可持续发展的不给;私人不出钱的不给;项目落在一家一户的不给。
“不管什么项目,如果老百姓自己不出钱,他们就不会当成自己的事情,就不会上心。”邓仪称这一模式为“内生”,除了项目由村民自主发生,还应当由村民自行运作,可持续。
回来后,李玉坤写了一篇近4000字的心得体会,他打算把古胜村的“村寨银行”搬来新房组,还特别有创造性地把“村寨银行”和封山护林捆绑到了一起,即要加入“村寨银行”,就得承担生态保护区内的保护义务,一旦违反,自己出资的1000元就得没收,并且3年内不得从“村寨银行”贷款。而如果盗伐者没有加入“村寨银行”,则将在其自留山上砍还5倍以上林木。
邓仪说,对于村民代表考察完古胜村有何收获,会学来什么,他并没有把握;更没料到李玉坤那么聪明,能想出这种联动的点子。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李玉坤召集全组人开会。他的提议首先需要本组人全体通过,才能向公益组织申报,然后与其他组的项目共同PK,最终选出6个项目,获得资金支持。
当他阐释完,村民们首先是沉默。他知道,大家心存疑虑。过去,曾有人来推销化肥,村民们把钱交上去,结果,化肥没见着,钱也被卷跑了。于是,他又讲了一遍,这时有人站起来问,有人不还钱怎么办?立刻,大家纷纷附和。李玉坤说,这笔钱,家家有份,一户人不还就得罪了其余29户,大家一起去追,一定能追回来。
这样的会议,新房组开了好几次,终于统一了思想。2010年11月底,14个组向“三生”共提交了20个项目,有人要修路,有人要养蜂,有人要发展沼气……14个组的村民代表加村委会干部组成评委,现场给每个项目打分,不靠谱的被废掉,优胜者拿钱。此后,河源村每年都依照此程序进行一次项目竞争大会。
为了保证还款,村民的点子有的让人啼笑皆非,却不得不佩服民间的智慧。
李玉坤的项目得了第一名,被逐步向每个小组推广。为了保证还款,不同组的村民又想出了不同的点子,有的让人啼笑皆非,却不得不佩服民间的智慧:某组规定,“如果有人不还款,其他人就一起去他家上房揭瓦,如果有人碍于情面不去,就得交罚款50元”。另一组规定,“如果有人不还款,其他人就一起去他家吃喝,直到还款为止”。也有一组规定,“如果有人不还款,全村人断绝与他家的红白喜事”。
对于这些惩罚措施,邓仪和同事从来不评价,但效果很好。两年来,尚未出现一例不还或者迟还的。其中一户借了6000多元,一直没用,在箱底压了一年,时间一到,也连本带利还了回来。“我最喜欢这个例子。借钱是他的权利,如何使用,甚至不使用同样是他的权利,只要能按时按量还款,就应该尊重他的选择。”邓仪说,他追求的是制度的公平,而非具体某个人的公平,更不想扮演上帝,主持公平。
随着项目的推进,村民和“三生”都在成长。村民自己意识到,“上房揭瓦”其实是违法行为,于是就改为以林权证或者粮食补贴证作抵押。而“三生”也学了一招——互利制衡。大麦地组想修路,却没钱。于是“三生”承诺,只要全组村民签封山护林协议,“三生”就出钱。
这让朱桥云很兴奋,挨家挨户做工作,可村里的大户——柳二,曾跟他打过架,结过仇。为了化解矛盾,达成一致,他颇费心思地在柳二家安排了一次现场会。县乡两级干部和来自北京、昆明的专家来河源村考察生态旅游,需要一个歇脚的地方。在农村,这是莫大的光荣。过去,这类会一般都安排在朱桥云家,这次他把机会让给了“仇人”。“必须把结解开,否则,小组就分裂了,公关管理就没有了,今后开展什么项目都不可能,影响的是大家的利益。”朱桥云说得轻描淡写。
2011年5月,河源生态合作社成立。通过公选,李玉坤和朱桥云分别担任理事长和副理事长。目前,合作社已经开展蜂蜜、天麻和虫草项目,借助各种联动所保护的森林面积达45370亩。“其实,‘三生’给的钱很少,不够用,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我们学会了自己立制度,有了制度,今后修路也好,种东西也好,不管做什么,都办得成。”尽管有困难,李玉坤对于未来仍充满希望。邓仪微笑着听着从他们嘴里不时地蹦出“公共管理”、“制度”、“选举”这些词,他说:“当合作社有了一定的公共积累,形成了成熟的制度,并能自主运转时,就是‘三生’该撤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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